三、圖窮(1 / 1)

十九年間謀殺小敘 那多 14167 字 3個月前

柳絮發現自己走進了死路。從項家驚險逃走的第二天早上,她就找到了劉亮成,結果一無所獲。劉亮成和文秀娟案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比柳絮小四屆,大三時因小事被室友投毒致重傷,毒品是亞硝基二甲胺。這個案子柳絮曾經聽郭慨提過,她去找劉亮成,隻是本著廣撒網,看看能不能得到點作案手法作案動機方麵的啟發。結果柳絮沒能得到任何啟發,同時她了解到警方也已經找過劉亮成,簡單談話後也沒再詳細跟進,也就是說沒發現疑點。如今,柳絮非但生存空間受到費誌剛進一步的擠壓和威脅,而且項偉更明確了他在未來作證時的立場,這意味著哪怕暴露了戰雯雯的嫌疑,沒有實打實的證據,警方多半不會理會。就像柳絮明知道費誌剛有嫌疑,卻拿他沒辦法一樣!柳絮本把希望寄予劉亮成這條線索,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小小的臥房布置成了“調查室”,比原來家裡的小客房更淩亂得多。窗簾半拉,寫字台上手提電腦電閃爍著,屏幕上是“寄生蟲卵入腦”的搜索網頁,地上行李箱半開,散放著沒穿的衣服。謀殺通信貼得滿牆都是,而《犯罪重建》《痕跡檢驗》《偵查心理學》《犯罪學)等十多本書散在床和床尾凳上。這間屋子就像迷宮,柳絮在一座座山頭間兜來轉去找不到出路。郭慨留下的線索已經完全梳理了一遍,新的突破口卻遲遲找不到。柳絮曾經以為自己在啃了這麼多本刑偵學課本之後有了足夠長進,所以才有昨天靈光一現猜中戰雯雯,以及之前藍色酒吧裡想到凶手男扮女裝。可是現在她明白自己還差得遠,她所有的發現都無法轉化為真正的進展,無法推動調查更進一步。她感受著心裡那頭正四處亂撞的小野獸,告訴自己會有出路的。那種感覺——靈感或者是直覺,不論管它叫什麼,都隻差一點就能噴薄而出。昨天在項偉家的那最後十分鐘裡她就有同樣的感覺,這感覺為她帶來了一個名字——戰雯雯。她相信自己的潛意識已經明白了某些東西。來一點光吧,燃一團火吧,把那團陰影照亮。柳絮又開始翻閱那些書,六小時裡的第三次。她看得很快,隻看章節名和小節名,腦海中就能跳出具體內容來。她的精神已經壓榨到極限,她準備好了再一次出現幻覺。也許會看到郭慨,也許會得到他神秘指引,而潛意識裡的靈感就會以這種方式浮現出來。然而並沒有,一方麵神經快要繃斷,一方麵又異常清醒,矛盾得讓她要發瘋。突然,一行標紅的文字從眼前滑過,柳絮“嗬”地叫出聲,毫無形象地從床上蹦起來,腦袋狠狠撞在天花板上,卻顧不得痛,摔回床上的時候手裡還死死撐著《犯罪心理畫像》。“一項偵查,如果沒有找到隱蔬在犯罪背後的動機,那我們就通常認為它並不完整。”犯罪動機!謀殺這樣極端的犯罪,必然有非常充分的犯罪動機。如果郭慨僅僅隻是剛開始調查,凶手會警惕會緊張,但不會輕易動手殺人的。畢竟是那麼多年前的案子,許多的線索都已經湮沒,調查起來困難重重,反而是新製造一起血案,會給凶手帶來暴露的危險。所以,隻有當郭慨的調查逼近了真相,凶手感到極大威脅的時候,才會迫不得已對郭慨下殺手。也就是說,郭慨之前進行的那些調查,其中有某一項直指凶手。究竟是哪一項調查呢?柳絮的思緒此刻無比清晰,仿佛每一顆腦細胞都充滿了活力地飛快運轉著,她想到了凶手租下殺害郭慨的房子的時間,以及出現在育英實驗學校把偽造信件投入“信箱”的時間。以此為時間線往前找!柳絮開始仔細複盤郭慨在此之前進行的所有調查、然後,立刻就有了發現。柳絮沉下心,把這條發現先寫在紙上,然後再想其他,不過反複思慮,可疑點就隻有這一條了。能這麼快想到,其實有賴劉亮成。郭慨是在最後一次碰麵時,告訴柳絮已經約好劉亮成在幾天後見麵的,然而他生出念頭要調查投毒案的時間更早,算起來,恰巧在柳絮劃出的時間線之前。而郭慨當時要調查的醫學院中毒案有兩宗,亞硝基二甲胺是其一,還有另一宗鉈中毒案。後來他去查過鉈中毒案嗎?聯係了誰?案情怎樣?這些全都是一片空白。而相比亞硝基二甲胺,鉈中毒的症狀,和文秀娟當年的情況極為相似,所以,這片空白,現在一定要填上。主意打定,柳架就開始搜索醫學院鉈中毒案的情報。第一步當然是通過網絡搜索,然而換了好幾個關鍵詞,翻了幾十頁搜索頁麵,都沒能夠找到相關信息。然後柳絮換了個思路,搜索亞硝基二甲胺投毒案,發現有很多文章。她一一查看,終於看見其中的一篇提及了醫學院鉈中毒案,裡麵沒有受害人的真實姓名,卻有所學專業名稱,是比柳絮晚一屆的臨床係。搜索出這些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三點。柳絮難以入眠,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幾個小時,七點多就又爬起來。她聯係金浩良,不出所料這個輔導員推托記不清了。柳絮可不像郭慨,有讓他老實的本事,所以她隻好冒被費誌剛發現的風險,去走另外一條曲折的路。她聯係上了熟悉的和生醫院醫生,從他那裡打聽到和生有一位醫生正是中毒學生的同學——這個圈子並不大,通過他柳絮總算得到了當年中毒者的名字。中毒學生名叫王唯,目前在上海另一所三甲醫院普外科工作。柳絮要到了他的電話,直接打了過去。這位王醫生很好說話,聽柳絮自報家門是委培班的,熱情地說學姐好。柳絮說想問中毒的事情,還沒說理由王唯就痛快答應了,然後問她和郭慨認不認識。柳絮說認識啊,郭慨是不是來找過你?王唯說郭慨十月份約他見麵,但他那時在北京進修,說好十一月回上海後碰頭,郭慨卻沒再找他。柳絮沒說郭慨已經死了,擔心節外生枝。兩個人約在了中午碰麵,柳絮本想最好是在電話裡直接說,怕費誌剛得知消息在醫院甕中捉鱉,但這樣的要求不合情理,真提出來王唯反倒要生疑了。要想安安全全,就彆查這個案子。兩個人約了食堂碰頭,柳絮在門口等了一小會兒,就和好幾個熟悉的醫生或護士打了招呼,心裡直打鼓。這兒有太多和費誌剛認識的人了,要是誰有閒心思和費誌剛發個短信,說剛看見你老婆了……一個戴著眼鏡的胖醫生笑哈哈迎上來,說柳學姐吧,咱們進去一邊吃一邊說唄。王唯用他的卡給柳絮買了三菜一湯,兩人相對而坐。“學姐今天休息啊。”王唯說。他聽柳絮自我介紹是委培班的,想當然認為她在和生醫院工作。“實習的時候出了個醫療事故,就從醫院出來了。”王唯的表情頓時尷尬起來。“好多年前的事情啦,我的心理素質還是不適合這碗飯。給你打電話挺冒昧的,主要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她也遇到了疑似鉈中毒的事兒,我和郭慨一起在幫她了解相關情況。聽說你也遇到過,就想著找你聊聊看。”編不出瞎話,柳絮索性就照實說了,她沒說文秀娟的名字,怕王唯多想。“是文秀娟的事情嗎?”柳絮愣了一下,然後明白過來是郭慨說的。還好她沒瞎編,不然前後就對不上了。不過她現在也不知道郭慨的口徑是什麼,隻能先點點頭。“文學姐的事情,當年我也聽到過一些,沒想到隔這麼多年,還在追查呀?”他這話一說,柳絮就明白郭慨一定用的警方調查的名義。“不過,我還以為會是郭警官來找我。”“他現在不太方便,而且這個事情,在沒有確鑿的進展之前,也不能算是警方……嗯,不算是特彆官方的調查吧。”王唯挖了口飯,點點頭說:“和學姐聊總比和郭警官聊自在。不過我的事情啊,算鉈中毒,但可不是被下毒,估計是沒什麼幫助。”接著王唯一邊吃,一邊說他當年中毒的“軼事”,情節特彆重口味,也隻有醫生才能在吃飯的時候麵不改色地說這些。醫學院的學生,像柳絮這樣膽小的是極個彆,特彆到了二年級,屍體司空見慣,說起膽子,一個比一個生猛。於是,不管是因為好奇心還是標榜特立獨行或其他什麼青春期心理,一些常人聽起來喪心病狂的事情,在醫學院裡卻時有聽說——比如把解剖屍體上的某些零部件拆下來帶回寢室。學生時代的王唯,看起來和現在的笑麵佛模樣可有些區彆。那時他有個綽號叫“悟淨”,得名於脖子上掛的白色珠子。《西遊記》裡的卷簾大將在通天河稱王的時候,脖子上掛著的都是人的骷髏頭,而王唯的白珠子,是用人脊椎骨打磨成的,自覺十分的威風。後來一次打籃球時弄散了,撿回來弄成手串戴在手腕上。本來戴脖子上的時候,慢慢地皮膚就起了疹子,他沒在意,換到手上,沒過多久手腕上也起了皮疹,再後來腕關節開始疼,然後惡心嘔吐。不用說,問題就出在骨頭珠子上。要是換了一般人,多半以為亡魂來複仇索命了,作為醫學院學生,王唯當然第一時間就去做了檢查。一開始查不出問題,實在是因為鉈中毒太罕見了,王唯又偷偷拜托同學把骨珠拿去毒理實驗室檢測,前後折騰了半個多月,最後還是先從珠子裡查出了鉈,才進一步確定了身體的問題是鉈中毒,人骨中的鉈通過皮膚接觸滲透進了體內。儘管中毒症狀不算特彆嚴重,但王唯在醫院裡驗了這麼久的毒,弄到學校都組成了調查組。王唯沒敢把戴人骨珠子的事情告訴調查組,這種偷人體組織的事情曝光了怎麼也要落個大處分,所以到最後校方都沒弄明白鉈是從哪兒來的。柳絮坐在對麵聽王唯說故事,覺得簡直太離奇了,居然是通過皮膚接觸人骨頭中的毒。“那人骨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柳絮大惑不解地接著問道,“真的是解剖用的屍體?可是中毒死的人,能夠用作醫學解剖?”“照理是不行吧,除非醫院不知道死因是鉈中毒。至於骨頭的來曆……”王唯停下話頭,吃了幾口飯菜,抬起臉衝柳絮笑笑;“是你們班的。”“我們班的屍體?”柳絮大吃一驚。她第一反應是不可能,然後,突然就想起了委培班的一宗詭奇的懸案來。王唯沒有賣關子,接著說骨頭的來曆。“有一回,我去你們班男生寢室串門,看見一哥們兒用個電動工具在磨骨頭,問他這是乾嗎,他說想弄串珠子玩,我想這主意牛啊,就順了幾塊脊椎骨,哪裡會想到這骨頭不乾不淨的。後來發現骨頭有毒以後,我再回頭去提醒他,結果他說被我順走的骨頭太多,剩下的集不成串就扔了。你說我倒不倒黴。他倒是逃過一劫了。”柳絮連忙問:“磨骨頭的是誰?”“馬德呀。”王唯說。唯一沒有做過筆跡鑒定的同學的名字。在這兒出現了,會是巧合嗎?柳絮又問:“當時你去的時候就看見脊椎骨嗎,有其他骨頭嗎?”“好像還有點肋骨吧。”這話一說,基本上就和柳絮腦子裡的回憶對起來了。“那會兒是不是一九九八年一月份?”柳絮再一次確認。“對的。寒假前。”就在一九九八年的一月,文秀娟死後不久。委培班出了一樁怪事。解剖學課程結束後,要回收醫學解剖屍體時,有一具屍體竟然不翼而飛。柳架記得特彆清楚。因為少掉的屍體,正是她和文秀娟共同解剖的那一具。同學都說沒看見,但有誰會偷這麼一整具屍體呢,還是說像鬆樹林裡流傳的那些故事一樣,屍體自己爬起來走了?儘管醫學院有的是屍體,但莫名其妙失蹤了一具也得找啊。那幾天金浩良傷適腦筋,然後大概是在第三天,屍體在鬆樹林裡出現了。最先被發現的是一隻右手,插在一個小樹洞裡,然後是腦袋,左手,雙腿,髖部。屍體被肢解成一塊一塊,散在鬆樹林的不同地方,饒是醫學院學生膽子大,也著實嚇到了不少人。學校以為是同學惡作劇,象征性地查了一下,沒結果也就罷了。不過,柳絮記得非常清楚,收集起來的屍塊並不能排成一整具屍體,軀乾的胸部始終沒能找到。當時,大家以為胸部一定被埋在鬆樹林哪棵樹下麵了,又不是什麼謀殺案,犯不著把樹林子全都挖一遍。而現在,柳絮終於知道胸部去了哪裡。被埋掉的可能隻有胸部剔下來的皮肉組織吧,在土壤裡這樣的有機物分解得非常快,要不了多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骨骼,確切地說肋骨和脊椎骨處理起來就沒那麼方便了。從王唯的描述來看,馬德當時怕是壓根兒不是想要磨珠子,而是想把骨頭磨成粉,徹徹底底地滅跡吧。這一刻,柳絮想哭又想笑。沒有一點點實際的證據,但她已經明白,文秀娟到底是怎麼死的了。她眼前浮現起和文秀娟一起解剖的情景,一幕幕如幻燈片在眼前閃回。在那些解剖場景中。她和文秀娟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點,或者應該這麼說,文秀娟和全班所有人都不同,彆人都戴著手套解剖,文秀娟不,她赤手!老師開課的時候曾半開玩笑地說過一句,如某同學可以做到裸手解剖,皮膚會有細微的觸感,技藝就能更快速地提高。文秀娟事事要出頭,所以全班隻有她真的照著老師的話去做了。必然有人把鉈塗抹在解剖屍體胸腔組織裡,所以沒戴解剖手套的文秀娟再次中毒。文秀娟此前所有的中毒症狀,都與鉈中毒符合,這是由長時間持續性地小劑量投毒造成的,而在她已經極其衰弱的時候,皮膚又直接接觸到了大劑量的鉈,這就成了最後一根稻草,毒素大爆發致全身器官衰竭。屍體失蹤事件,自然是為了消除痕跡的故布疑陣。其他部位都可以被學校找回去,但整個胸部,從皮肉到骨骼,全都得銷毀才最安全。這樣的手段真是殺人不見血。到了這個時候,主謀已經沒有辦法在柳絮麵前繼續隱藏下去了。馬德,必然是馬德,隻能是馬德!不單單是因為沒有完成的筆跡鑒定,不單單是因為他是在寢室裡磨骨頭的那個人,更因為他委培班唯一一個在毒理實驗室裡做過實習生的人!鉈可不是隨處可見的東西,即使是在醫學院裡,也隻有在毒理實驗室才可能接觸到。王唯最後還告訴柳絮,郭慨最初約他見麵之後,他把這事情告訴了馬德一聲,畢竟骨頭是從他這裡拿的,於情於理都得通報一聲,這些年馬德做醫藥代表,和王唯有許多往來。柳絮的嘴唇都顫抖起來了。她強作鎮定,問王唯:“那馬德怎麼和你說的?”“他就讓我照實說。”王唯回答,“他說就是當年調皮搗蛋的一點小破事,實話實說沒什麼好瞞的。”柳絮捏緊了拳頭,指甲按進掌心。是啊,馬德能怎麼說,難道要他去叮囑王唯千萬不能說出實情嗎?他隻能趁王唯還沒有和郭慨碰上的這段空白期,把郭慨殺死!回到住處,柳絮仰天倒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竟然真的會是馬德。為什麼呢,他和文秀娟有什麼化解不開的仇恨?眼淚傾瀉而下,她猶自不覺。郭慨,我找到真凶了。我循著你的路,追著你一閃而沒的衣袂,在泥濘裡跌跌撞撞,然後冷不防就站到了這裡。在這張小小的床上,柳絮放任情緒肆意流淌,她隨手翻看著郭慨留下的課本,看那些角落裡寫下的一個個飽含著深情的故事,沉溺其中,毫不抵抗。良久。她翻坐起身,開始思索下一步。馬德顯形,殺害郭慨的邏輯鏈已經完整,但殺害文秀娟卻還有動機未明。況且知道凶手是誰是一回事,證明凶手是誰又是另一回事。以柳絮目前的處境。有足夠的證據尚且未必管用,更何況現在沒證據。要說找尋證據,首先當然是想辦法取得馬德的筆跡去比對謀殺通信,然而即便比對上了,也頂多是個佐證,還需要更直接的證據才行。倒是有一條路,既然確定了馬德是首凶,是殺害文秀娟和郭慨的雙料嫌疑人,那麼,就可以去試著搜尋他在郭慨死亡當晚的行蹤,搜尋他多次異裝前往藍色酒吧和出租屋的情報。從結果倒推,總會發現蛛絲馬跡的吧。然而柳絮又明白,要是她真的這樣去做,將會有極大的風險。她是個再笨拙不過的偵探,假使可以查出線索,也一定是磕磕絆絆,不知走了多少彎路撞了多少南牆耗費了多少無用的工夫。在這過程中,不被費誌剛逮到的機會是多少?王唯也一定會把今天的事告訴馬德的,也許馬德現在已經知道了,所有利害相關的人將以最快的速度抱起團來對付她。所以,她真的有機會嗎?現在的柳絮,並不怕擔風險,她隻怕自己走不到最後。她去找項偉做同伴,正是因為這樣的擔心。現在項偉已經背叛,她必須要找到新的,絕不會背叛的同伴才行。如果真的找到了新同伴,並且也能夠認同馬德的嫌疑,那麼就算直接報警,都有機會。可是,委培班同學她一個都不敢找。除了同學,還有誰會願意參與到這個案子裡來?必然得是切身相關的人,比如郭父郭母。然而自己取信他們的機會有多大?他們認定自己是精神病了吧。那麼,就隻剩下一個人。文紅軍。項偉說,關於文秀娟,文紅軍顯然知道更多秘事。作為父親,他對小女兒到底還留有多少骨肉親情,他願不願意為了尋找真凶,再去揭開陳年舊疤?柳絮毫無把握。她隻有全力以赴去嘗試。2“彆人都講這是個奇跡。但這個奇跡,靠我一個人出不來呀。”文紅軍給包惜娣喂完今天的第二餐流質,照例陪她說會兒話。“你如果不想活著,不想醒過來,恐怕早就去了吧。”文紅軍相信包惜娣能聽見自己說話。既然妻子的腦神經活躍度比一般植物人高,就應該對這個世界保有感知,不是嗎。這些年,文紅軍和老婆說的話一天比一天多。兩個女兒都已經不在,他不想讓包惜娣覺得太孤單。太孤單了,也許就不願意再支撐下去。門鈴響了。文家不常有客人,是推銷員嗎?文紅軍把臥室的門帶上,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張望了一下,然後把門打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皮夾克的年輕人,背稍稍佝僂著,仿佛隨時隨地保持著一種謙卑的態度。他戴了副眼鏡,眉彎眼細,笑起來笑紋很深,看來是個一直笑著的人。這時,他正笑著向文紅軍欠了欠身,鞠了小半個躬。“您找哪位呀?”文紅軍問。“文叔叔是吧,我找您。”年輕人直起腰,“今天來得冒昧了,我叫馬德,您女兒的同學。”“我女兒?”“我和您女兒文秀娟是醫學院委培班的同學。找您聊點事情,我方便進去嗎?”文紅軍沒有讓開路。“什麼事?”他語氣生硬地說。這位父親對自己的二女兒並沒有多少感情,反倒是女兒的大學同學忽然找過來,他直覺會是個麻煩。“您這還真是……”馬德失笑起來。他這樣一笑,通常對麵的人會因為覺得失禮而不好意思。但文紅軍並不在此列。“我要上班去了,現在也沒有時間。你要不是很急的話,再約其他時候吧。”“您是要出車去對吧,不好意思耽誤您做生意了,您看我來也來了,算起來我也是您朋友啊。”文紅軍毫不掩飾地沉下了臉。“我們沒見過吧”他說。“我們是沒見過,不過,我們是網友呢。我們通過不少博客私信。”文紅軍一愣,臉色和緩起來。“你是?”“天涯行者。”“哎呀哎呀,”文紅軍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原來是你,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呀。來來,請進請進。”這些年裡文紅軍很少露出現在這樣的笑容。他的生活全係在裡屋的包惜娣身上,也隻有與此相關的事情,才能真正牽動他的喜怒哀樂。他怎麼都想不到,自己二女兒的大學同學,竟然就是那個在網上鼓勵他分享故事,幫他做了整個募捐計劃的人。原本文紅軍隻是在博客上分享植物人的知識和病例,分享自己照顧植物人的經驗,以此與其他植物人家屬交流。直到有一天,一個網名“天涯行者”的人先是捐了一千元給他,而後又鼓勵他把自己的故事完整地分享出來,並以第三者的角度寫了文章,傳播到各個論壇上去。成千上萬的人由此了解到文紅軍的故事——一個失去了兩個女兒的父親,一個守候了二十五年的丈夫,一份被命運反複折磨卻仍打不倒的堅持。這篇文章叫《如果命運錯了,我們能做些什麼》,文章最後,天涯行者發起了捐款倡議,並且自己又給文紅軍捐了一千元。然後,就開始有點點滴滴的捐款,慢慢消流彙聚成河,到了現在,在天循行者持續頂帖轉發之下,熱度進一步發酵,捐款金額已經突破了二十萬元。可以說,天涯行者就是文紅軍的恩人。文紅軍也曾想過,這個天涯行者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助他,到底是為了什麼。他開了幾十年的出租車,成天見的都是過客,人世間匆匆來去,這人情是冷是暖,甚至來不及品會,突然之間,被一束陽光定定地照個正著,規熱得都不習慣了。現在,天涯行者站到了麵前,文紅軍這才知道,原本以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其實與自己有著這樣一重淵源。文紅軍請馬德在客廳坐下,泡上茶,當然再不提要去出車的事。他又說了些感謝的話,聊了幾句植物人治療——那是他們在網上會交流的話題,然後等著馬德說出來意。“說實話,我會注意到您的事,其實是因為文秀娟。”文紅軍點點頭,如果不是因為文秀娟,那也太過巧合了。“今天來,是有一個不情之請。”馬德之前說話時,低眉垂目,視線略略向下,很是恭敬得體。此時,他抬起眼睛,正視著文紅軍。原本溫和的眼神,忽然多出些彆的東西。“請說。”“有一個叫柳絮的女人,可能會在近期來找您。到時候,請您把她交給我。”“什麼意思,這個人是誰,找我乾什麼?”文紅軍被他說得摸不著頭腦。“她是文秀娟的同學,當然,也是我的同學。她認為文秀娟的死彆有原因,正在進行調查。說真心話,您希望重新調查文秀娟的死因嗎?”文紅軍皺了皺眉頭,他不喜歡馬德這樣直勾勾盯著自己看,更不想回答這種突如其來的讓他不快的問題。但他腦袋裡自有一本賬,知道“天涯行者”這是要賬來了,所以勉強答道:“我的兩個女兒已經去世很久了,我現在的世界裡,隻有我老婆。”馬德笑了,“我就知道您一定是這個態度的。如果她來了,請您留著她,然後給我電話。”“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事情,我不想摻和進來。如果你說的這個柳絮來找我,我會告訴她我的精力都在照料我老婆上麵了,其他的事情管不了了。至於什麼把她交給你或者給你打電話之類的,同樣還是那句話,我的精力都在照料我老婆上麵,其他的事情管不了。”馬德又笑了,此刻,他的笑容顯得不那麼節製,就像一個獵人,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掉進陷阱的獵物。當一個像他這樣的人選擇亮牌的時候,結局就已經注定了。“謝謝您沒有立刻把我趕出去,應該是看在天涯行者的分上吧。我一直在幫助您,為的就是今天您可以幫助我。其實,助人即是助己,這句話對我對您都是合適的。我很明白文叔叔您的,這麼多年,您始終隻做一件事,就是讓阿姨醒過來,其他所有的和這件事比起來都不重要。可是我那位同學柳絮並不明白這一點,她以為弄清楚文秀娟去世的事情才最重要。她這個人,做事情總是慢一拍,踩不準正確的節奏,直到今天,九年之後,才想著要去了解她的好朋友,我的好同學,您的好女兒文秀娟是個什麼樣的人。而我,九年前就知道了。”馬德拿出兩張紙遞給文紅軍。“您認得您女兒的字跡吧,這是她死前寫的一封信。”文紅軍讀完這封信,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來。哪怕他早已經猜到文秀琳的死是文秀娟所為,但看到文秀姐親筆承認,仍有一種被重物捶擊的巨大眩暈感。“我做過些小調查,相信文秀娟沒說假話。文叔叔,我做事情一直很認真,也不會做沒把握的事情,就像當時,我覺得文家的悲慘故事隻要傳播出去,一定會有許多好心人捐款的。”馬德身體微微前傾,一副誠懇的表情。“您還記得大家是因為看了哪篇文章,才開始捐款的吧?那篇文章的標題叫《如果命運錯了,我們能做些什麼》。如果大家發現,您的兩個女兒不是簡簡單單地病死,而是另有原因,會不會覺得命運並沒有錯,一切都是報應呢?大家對您一家的同情,會不會大大削弱呢?還會有很多人來給您捐款嗎?是不是原來捐了款的人會想要退款呢?”文紅軍的臉色變了。“那個柳絮,是要來調查秀娟到底是怎麼死的對吧?你說如果我現在去報警,說秀娟是被毒死的,會怎麼樣?我已經有一個明確的懷疑人了。”文紅軍盯著馬德,然後從口袋裡模出了手機。“您儘管報警沒關係,但您得明白一點,就算您這個可笑的猜想成立,我被抓進去,又怎麼樣呢?捐款一樣會消失的。文家原本是一出純粹的悲劇,一群完完全全的受難者,隻要大家意識到真實情況複雜得多,捐款的熱情就會消退。您想要的不是我被抓進去,不是為文秀娟報仇,而是讓阿姨醒過來,哪怕隻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不是嗎?”“你就憑這個威脅我?”“嗯。是的。憑這個就夠了,文叔叔。”馬德拿過文紅軍的手機,輸進去一個號碼。“柳絮來找您的時候,請打這個電話。”3通過文華醫院文秀娟病曆裡留的電話,柳絮聯係上了文紅軍。按響門鈴,柳絮等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您是文秀娟的爸爸吧,我是柳絮,昨天給您打過電話的。九年前我們也見過的。”文紅軍皺著一張臉,並不用作何表情,也寫滿了人生的苦和難。他低低地唉了一聲,把柳絮讓進屋裡。柳絮說了聲打擾,換了拖鞋在沙發上才坐下,又一下子站起來,朝文紅軍深深一鞠躬。“我先給您道個款,今天我來,恐怕要提起讓您傷心難過的事情。這些信,是從秀娟去世以後您轉給我的那管簫裡找到的,這兒是複印件,您看看。”說完,柳絮從包裡取出謀殺通信交給文紅軍。然後,她從進委培班認識文秀娟開始,一路說了下來。說她自己的逃避,說文秀娟就在她麵前倒下去,還要說多年以後在簫裡發現信件,也不打算隱需郭慨的調查與死去……一路走到如今,有太多驚心動魄的內容了。柳絮說得又快又急,即便如此,要全部說完,怕也得個把鐘頭。文紅軍聽著她說,拿起信看了幾頁,卻又放了下來。他的左手攢著部諾基亞手機、指腹不停地在機身上摩挲著。“小姑娘,”他忽然打斷柳絮,說,“你不要再弄這些了,好不好?”“啊?為什麼?”柳絮完全沒想到文秀娟的父親會是這樣的反應。也許項偉拜訪時很多事情都說過了,可這個反應也太不正常,自己正在說著的,可是他親生女兒的死呢!“要麼你現在走吧。”文紅軍說。柳絮瞪大了眼睛。“文叔叔,文秀娟是被害死的,我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了!”文紅軍一隻手搭在額頭上,眼皮耷拉下來,喉中發出一聲長長的悶響,似是低嚎又似是深歎。他放下手,往緊閉著的臥室門瞧了一眼,然後視線重新回到了柳絮身上。“我也猜到的,文秀娟的死沒那麼簡單。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對查出真凶不感興趣?”“是不是……和文秀琳有關係?我知道項偉來找過您,他告訴了我一些事情。”“我抽根香煙。”文紅軍拿了根紅雙喜點上,狠嘬了一口。“我一直是更喜歡大女兒的。文秀娟太乖巧,心思重,這個我一直曉得的。秀琳去了以後,我也隻好供她上大學,她考得那麼好,沒道理再壓著她不是?”文紅軍又惡狠狠地連抽了好幾口煙,轉眼半根燒沒了,大口大口的煙霧吐出來,把文紅軍的臉掩在後麵,模糊不清。煙頭一明一滅間,往事也在心頭重新浮現。“文秀娟死前一個多月,住了幾天醫院。她對我說沒什麼事情,但我總覺得哪裡不對,擔心她身體出問題,就自己跑去醫院看她的病曆。這一看哪,就看到她化驗寄生蟲卵的單子了。大概因為我一直覺得這小孩的本質有問題,所以馬上就疑心她了。可是疑心歸疑心,我又不敢真的相信,她們畢竟是親生姐妹啊。那個時候啊,我一邊對自己講不會的不會的,一邊衝到學校去看她,一分鐘都沒有耽誤。但是看到她的時候,我又不敢去問了,怎麼問呢,直接上去問你有沒有害死你姐姐?我就遠遠看著她,心裡想,這是我生出來的種啊。那是中午,我在食堂找到她,就跟在她後麵走。她沒回宿舍,進了一棟教學樓。還和一個同學吵起來了。那個時候她沒藏住,流露出來的東西,我卻一點兒都不吃驚,那就是她,那麼多年都沒有變過。還懷疑什麼呢,我用不著再騙自己了,她做得出這種事情。我真想衝上去扇她一巴掌,我要問問她為什麼心腸這樣毒,我更想抽自己,這是我生出來養大的。”說到這裡,文紅軍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停了下來,脖子上青筋鼓起,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柳絮一句話都不敢說,客廳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柳絮以為文紅軍會無聲地流淚,為這段悲哀的過去痛心哭泣,但終究沒有。他慢慢地平複下來,不,不是平複,其實更像是癟了的氣球,從原先的膨脹縮成了皺巴巴的一團,他本就滿臉皺紋,支撐著他的精氣神一旦被抽掉,就成了個徹徹底底的老人。文紅軍靠在沙發上,當年感受到的無力再一次席卷全身,將他淹沒,這就是命,難以逃避無從抗拒。他拚儘全力能費在手心的東西,隻有一點點,一點點。其他的,是管不了的。“她吵完架看見我,問我乾什麼來了,我啥也沒說,就這麼回去了。這個女兒我生出來,是我的罪孽,是我前世造的業,今生來還。這個孽種我收拾不了了,隻好交給老天爺去。所以,不管後來她發生了什麼,都是報應。”“可是,那畢竟是你的親生骨肉。”柳絮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文紅軍揮了揮手,似乎特彆不喜歡聽到這樣的提法。“親生骨肉?那她有沒有當秀琳是她的姐姐?有沒有當惜娣是她的媽媽?哪裡還有什麼骨肉親情!”柳絮心裡陡地一震,文紅軍提到了包惜娣,這又是指的什麼事情?她知道文秀娟的母親長年植物人臥床,這難道也和文秀娟有關係?柳絮一陣惡寒,已經死去的文秀娟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甚至不敢深入地想下去。柳絮知道深究文秀娟還做過什麼令人發指的事,並無法讓她獲得文紅軍的協助。也許文秀娟真的是罪有應得,但是郭慨呢?郭慨犯了什麼錯,是因為幫助自己嗎?“文叔叔,這麼多年以來,您自己一個人照顧阿姨,一定特彆辛苦。可是,如果文秀娟還活著,說句您可能不愛聽的話,這家裡的境況不會是現在這樣。”柳絮豁了出去,既然文紅軍對文秀娟再沒有親情,她隻有華山一條道,冒險說出她自己都惡心的話了。“她要是還活著,現在一定是特彆有名的醫生。她這個人,多麼想出人頭地啊,她也的確是有那份本事的,特彆是走出學校,進入社會,她會比我們班任何一個同學都前程無量。”“你是說她混得好了,還能想著儘孝心嗎?”文紅軍失笑。“她不會扔下這個家不管的,除非出國,隻要她還在上海生活工作,這個根就割舍不掉。她多要麵子多聰明的一個人啊,不認爹娘的蠢事不會去做的,哪怕是裝,她也要用儘資源把這個家維持好。她還會用心給阿姨找國內外的治療新方案,因為如果阿姨醒過來,對她的名聲前途都有推動。所以,要是文秀娟還活著,也許阿姨早就醒過來了。可文秀娟被害死了,所有這些可能都不存在了,毀了這一切的人到底是誰,您不想知道嗎?讓您和阿姨變成現在這樣的人,難道不需要付出代價嗎?”文紅軍把手機緊緊握在手掌心。柳絮的話並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他了解文秀娟,她也許會一直偽裝下去,把“學醫是為了照顧母親”這句承諾履行吧。“你是為了什麼呢?”文紅軍問。“費了這麼大的力氣來說服我。你不是為了文秀娟吧。”柳絮知道剛才的一番話終於起到效果。而現在她的回答,將是說服文紅軍加入的關鍵!真的要說自己是要為郭慨報仇嗎,郭慨畢竟和文家全無關係啊。原本柳絮計劃照實說的,但現在心中打鼓。有沒有更好的理由去打動文紅軍?手機突然響了一聲,有短信進來。柳絮道了個歉,從包裡拿出手機。她不是為了看短信,而是想借此多爭取一點時間,看看會不會有靈光閃現。她刻意把動作放得慢一點,視線落在手機屏幕上,其實卻是失焦的。“快逃!”短信的內容隻有這兩個字。柳絮把手機慢慢放回包裡。並沒有靈感閃現,還是照原計劃,說出郭慨吧。這時剛才看見的內容才真正傳達到腦子,柳絮愣住,連忙再把手機拿出來。這回,她終於看清楚了這則由陌生號碼發來的示警短信。她一個寒戰打得全身都麻了。怎麼可能,文紅軍怎麼可能害自己?但項偉都背叛了,自己不是也沒能想到?示警者是誰?和上次的是同一個人?但上次不是戰雯雯為了分化項偉才發的短信嗎?在電光火石間,各種各樣的念頭紛至遝來。柳絮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去把這一切理清楚,現在最首要的,是確認這條示警是否如實。“文叔叔,有些東西我今天沒帶過來,要不我去取一下,您就會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查清楚這個案子了。”文紅軍一愣,說:“你來都來了,先說給我聽聽看。”柳絮站起來,說:“我還是去拿一下吧。”“你等等,你說你已經知道了誰是凶手,真的是你們委培班的同學嗎?到底是誰?”文紅軍鄭重地問。“我會告訴你的,文叔叔,在我下次來的時候。”柳絮強作鎮定地說。試探的結果已經再明顯不過了,此時她再顧不得禮貌,拿起包徑直走向門口。“等一下。”文紅軍騰地站起來,兩步跨到柳絮麵前。柳累怕得雙股戰栗,要彎腰去穿鞋子,手臂卻被一把抓住了。“你不能走,”文紅軍惡狠狠地說,“你得留在這兒!”所有剛才的那些悲傷痛苦無力此時全都不見,他橫下一條心,必須把柳絮留給馬德。柳絮覺得手臂像被鐵箍箍住,忍不住尖叫起米,怕得幾乎要崩潰。情急間她俯身一口狠狠咬在文紅軍手臂上,文紅軍痛呼一聲鬆開了手,但另一隻手一把就揪住了柳絮的頭發。柳絮涕淚橫流,心裡卻知道一定要拚命。她飛起一腳要踢襠,卻隻踢在文紅軍左腿外側,再屈起膝蓋要頂,總算不輕不重地撞中一記。文紅軍悶哼一聲,終究是太多年沒有和人打架,一時也朝柳絮下不去死手,冷不防臉上又被胡亂拍了兩記。這回柳絮總算掙脫出來,顧不得去穿鞋了,穿著拖鞋拉開門就跑了出去。柳絮衝到電梯口,拖鞋也跑掉了一隻,拚命用手去按向下按鈕。電梯不知還要多久才上來。柳絮意識到等電梯是個特彆特彆蠢的主意,膽顫心驚地回頭去看,發現文紅軍並沒有追出來。這時“叮”的一聲,電梯到了,門打開,裡麵空無一人,柳絮鬆了口氣,衝進電梯,按一樓,門慢慢合起。柳緊長出一口氣,用袖管擦去臉上的涕淚。電梯門合攏的最後一刻,一隻手插進來,門重新打開了。並不是文紅軍,而是另一個年輕男人。他走進電梯,對著柳絮笑笑,那笑容說不出的詭秘得意。柳絮一腳端在他襠部,這回踢準了,男人的臉皺成了一團,哀叫著倒在地上。柳絮衝出,推開樓梯間的門,直奔下去。她膚膚撞撞,恍恍飽惚。因為接連受驚,一係列的動作都是下意識的反應,腦袋裡一片空白,天地都是旋轉的,眼前的樓梯轉著圈綻放,仿佛無窮無儘。她猛地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柳絮跌倒在地上,抬頭看去,一張似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臉孔,正低頭朝她看來。然後,一塊濕潤的帶著濃烈麻醉藥味道的毛巾蓋在了她的臉上。失去意識之前,柳絮終於想起了他的名字。馬德。4仿佛有巨象長鳴,那深沉厚重的嗡嗡聲自無名之處而起,震顫著柳絮的骨肉和血液,最後連魂魄都酥麻起來,柳累的意識隨之回流。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那聲長鳴猶自橫亙著。久久不散。她記起了這小時候常常聽見的聲音,是黃浦江上輪船的汽笛聲。她躺在一處柔軟的地方,睜眼看到的是有著大攤繡跡的鐵皮屋頂,她想自己是躺在一張沙發上,掙紮著要坐起來,卻發現全身依舊酸軟無力,沒能成功。“很多年沒見了吧,老同學。”一個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事到如今,已經是圖窮匕見之時,這出在幽翻暗暗的舞台上綿延了許多年的生死劇,就要拉下帷幕。柳絮心思出奇的鎮定。她正麵對著殺害郭慨和文秀娟的凶手,一種特殊的力量此刻牽引著她,使她遠離憤怒或者恐懼這樣平凡的情感,她似乎預感到了終結,仿佛一切都早已經安排好,接下來命運就將展示結局。柳絮攢了一會兒氣力,把雙腿先從沙發挪到地上,然後手,腳和腰一起使力,讓自己勉強正坐在沙發上。馬德就坐在她對麵看著,沒有乾涉,讓她保持了體麵。柳絮沒有去瞧馬德,而是打量四周。放眼看去,柳絮心裡驟然一緊。剛才死生無懼的平靜,立刻就被打破了。一重又一重的目光自四麵八方而來。讓她有深陷重圍之感。柳絮定了定神,意識到這種壓迫感隻是來自無生命的雕像而已。在她的周圍,在這間一眼望去三四十平方米的鐵皮屋子裡,擺放著數十尊形形色色的雕像。這些雕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象、牛、馬等動物,都不知在風雨中矗立了多少年,不僅斑駁。而且多有缺損。然而這曆經了時光的斑駁和缺損,每一片每一段,都像為它們點燃了靈魂之火,令它們不言不動,卻凜藻然蘊了股神氣。而今它們彙集在這間小屋子裡,高低錯落地擺放著,仰麵俯首向各方,似在無形無影間切切密密地交流著什麼。屋裡的其他陳設極簡單,一張方桌幾把椅子加上柳絮躺著的沙發而已,側身於這些雕像之間,變得毫無存在感。靠柳絮右側有一排大窗,窗外空茫花一片,便是黃浦江了,現下天色未晚,可以看見對岸浦東的幢幢高樓。“我這是在哪兒?”柳絮問。這就是柳絮的第一句話。她沒有問你為什麼抓我,你抓了我要乾什麼,也沒有怒斥馬德是個冷血的凶手。就像馬德說的第一句話一樣,平凡而普通。“一座孤島,”馬德說,“這裡大概是市區最後一片廢舊堆場了。其實已經廢棄不用,地還荒著沒清理。可惜我們開車進來的時候你沒能看見,這景色是有點壯觀的,幾層樓高的鋼鐵垃圾,還有廢棄的車殼子,一座立體的墳慕,迷宮似的,車小蟲子一樣彎彎繞繞地開。開到最裡麵就豁然開朗,臨著江邊一大片的空地,空地裡一個二層高的天台,我們就在天台上的鐵皮屋裡,有那麼點世外桃源的意思。”馬德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另一邊牆上的窗前,窗台上放著一個小小的孩童頭像,原本應該是個全身像,脖子往下已經不見了,隻留個小腦袋對著窗外,頗有些詭異。馬德手搭在孩童腦袋上,向外張望。“這裡看出去的景色,你在其他地方見識不到。往你這一邊看,黃浦江上輪船如過江之鯽,對岸高樓鱗次櫛比,如果到了晚上,一片燈火輝煌間還閃著各種霓虹廣告,終夜不息。黃浦江是上海的生命河,你可以見到這座城市的生長和活力。”馬德說著他背後的景色,仿佛正目睹。“但是站在我這裡看出去,是一片又一片巨大的廢棄物堆成的廢城,是科幻片裡世界末日後的城市模樣,好似這座城市已經死去多時了。而我們所處的這間屋子,就在生與死之間。這是看堆場的老頭子一手弄起來的,他在這裡一住幾十年,也是個奇人。”馬德輕拍著孩童的頭,說:“這些都是他從下麵的廢舊破爛裡淘出來的,一個人住孤單吧。外麵的平台上也有,下麵靠平台的空地上也有,像個石人陣似的,是不是感覺有點可怕?他幾個月前得病死了,現在知道這座城市裡有這麼一處隱秘的廢城桃源的,也沒幾個人了,有一天這裡開發了,一切全都被清理掉,也就再也不存在了。最近這兩三個月,我常常會來這裡,一待就到深夜。我發現和這些雕像在一起,反而是會格外孤獨的,你覺得和他們在交流,其實卻又沒有。這種反差。再看看兩邊截然不同的景象,你會有種遺世獨立的清醒,更能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係。”馬德的聲音最初有些顫抖,這對他來說是個巨大的時刻,一切已經發酵了太長的時間,整整九年,今天,他要親手把裹屍袋的拉鏈拉上,把棺材板的釘子釘上,讓塵歸塵土歸土。很快他就恢複了平靜,變得自如起來,他的聲線變得鬆弛,語氣變得舒緩,就像真的隻是在和一個老同學聊天。“最近這兩三個月?你是說,從知道我重新調查文秀娟開始嗎?”柳絮問。馬德繞著房間走了半圈,站到對著黃浦江的大窗前。“是的,從那時候開始。”他回答。“還記得那天王唯給我打了電話,我才知道你根本沒有放棄,還有一個警察在幫你。我特彆害怕。我站在這裡,看著太陽慢慢落下去,整個世界安靜下來,黑夜流淌在燈火與星光之間。一直到淩晨,我感覺到背後的廢墟、沉默的雕像把我和麵前的世界連接在一起。一下子,我就想通了。我在怕什麼呢,在文秀娟已經死去九年的今天?”馬德度回到柳絮的麵前,在椅子上坐下,翹起一隻腳。“既然九年前就已經開始,隻有一路走下去。直到終點。今天,我和你都站到了終點,我想問你,後悔嗎?”烏德卻沒有等柳絮的回答,而是略略側過頭,對著另一個方向說:“老費,怎麼你就想一直躲著了,有意義嗎?”費誌剛從一扇門後走出來,遠遠地站著,一句話都沒有說,看著柳絮,臉上神情複雜。柳絮有十天沒有見到自己的丈夫。她還記得費誌剛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那是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他說“我去上班了”,幾小時後,她在精神病院門診大廳見了他最後一麵。此時此地,兩人重逢。“你在屍池裡把我撈上來,為的就是今天麼?”柳絮說,“我真希望我們從來不曾認得。費誌剛,你很惡心。”費誌剛怔怔地看著她,竟淌下眼淚。柳絮卻把視線從他臉上挪開,瞧著馬德,問:“所以,文秀娟是你們兩個害死的,再加上戰雯雯?那麼郭慨呢?”“不是我們兩個,也不是我們三個,柳絮,你還不明白嗎?不過沒關係,我們是老同學了,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也不願意,所以至少我會讓你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不用說得這麼好聽,馬德。你隻是需要我來做聽眾,對嗎?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會減輕一點你的負疚感,還是會增加一點你的滿足感?”“你真是讓我有點兒吃驚了,老同學。”馬德看了費誌剛一眼,說:“老費,你見過你老婆這麼犀利的樣子嗎?”費誌剛沒有回答。“看來今天我們不會很快結束,老費,要不你去弄點咖啡吧,我有一袋藍山扔在廚房的,還有咖啡機也在那兒。”費誌剛歎息一聲,扭頭離開了房間。“那麼,真的是所有人,對嗎?委培班的所有人!”柳絮並不理會丈夫,盯著馬德的眼睛問。“也對,也不對。其實最開始的時候,除了戰雯雯,沒人真的想殺文秀娟。”馬德的眼皮微微垂落,像是在回憶九年前的往事,原本灑進房間的一縷斜陽忽然不見,整間屋子陰冷黯淡起來。柳絮雙手使力調整了一下坐姿,發現身體軟麻無力的情況沒有得到一點改善,也許馬德還對她用了點其他藥物,來確保安全。“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毒理實驗室做過一段時間的實習生。”馬德開口說道。柳絮的心臟不禁怦怦地跳起來,她甚至覺得文秀娟的魂魄就飄蕩在旁邊,和自己一起傾聽著。“作為實習生,通常我都會留到最後,把實驗室收拾乾淨。因為那兒特彆的安靜,所以很多時候,我會一個人待在毒理實驗室看書。我總是把燈都關了,隻在一個角落裡留一盞小燈,那個地方比較隱蔽,誰要是經過的話一眼是看不見我的。三年級剛開學,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毒理實驗室看書,就聽見有動靜,悄悄走出去,發現是戰雯雯。她偷偷摸摸地東翻西找,我站在她後麵看了一會兒,忽然明白過來,她應該是在找藥物。我直接就問,你是在找毒藥嗎?她嚇了一跳,非常非常的緊張,可她完全沒有否認,說對的,我在找能把文秀娟毒死的東西。這反倒把我驚到了,我沒想到她這麼坦白,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而且,在看到我,並且被我猜出要乾什麼之後,戰雯雯又回去繼續找了,像是我不存在。我傻子一樣站在那看她找藥,然後問她,我說我知道你喜歡項偉,可你為了給他報仇要做到這一步嗎?她說對的,文秀娟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你要麼現在就報警,要麼就隻當沒看見過我。我當時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已經下定決心,是勸不住的。陷入愛情裡的女人,往往把對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雖然其實戰雯雯隻是單相思。她說那些話很平靜的,平靜到讓我覺得,如果她找不到合適的藥物,會直接拿一把水果刀去捅了文秀娟。”“那陣子其實我對戰雯雯有點好感,當然離愛情還遠。我和她說,我不會報警的,如果你相信我,我和你一起想辦法,我也特彆討厭文秀娟,但說真的沒必要把自己搭進去。我很熟悉毒理實驗室,能找到哪些東西,我心裡清清楚楚。那天晚上,在毒理實驗室,我和戰雯雯選定了鉈來做毒物,我也勸她,用不著真的害死文秀娟,但必須給她一個教訓,項偉所遭受的,要還報到她的身上。接下來就是怎麼下毒這個問題,想要不把自己搭進去,除了選擇合適的毒藥,方式更重要。這個事情,首先就得有一個過程,如果一次投大量的鉈毒,短時間裡產生非常劇烈的人體反應,立刻就會被發現。穩妥起見,要分成小劑量多次下毒,可次數一多,憑戰雯雯和我兩個人,未必可以做到天衣無縫。我問戰雯雯願不願意賭一把,當時的情況是整個委培班人人都恨文秀娟,程度不同而已,如果能爭取到更多的支持。這事情就好辦了。然後,就在開學第二個星期的一個晚上,我們通知到了所有人,找了個空的教室開會。哦,當然你和文秀娟不在其中。”那個酷熱的夏夜,是馬德水遠都無法態記的,不單單是他,也包括戰雯雯、費誌剛,以及委培班的所有人。因為他們的人生,他們的命運,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和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被永遠地改變了。當然,也包括那些沒有到場的人,包括文秀娟,柳絮,郭慨。大多數人在當時還無法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大概八點半的時候,所有人都到齊,戰雯把門鎖了,馬德去把每一扇窗戶都關上,氣氛隨之凝重起來。兩個人邀約大家來開會的時候,並沒有明說是什麼事情,但每個人都答應了,而且沒有人追根問底。教室裡隻開了一半的燈,沒有空調,沒開電扇,隻是坐下來關門關窗的工夫,許多人的汗水就讓頭發緊緊貼在了頭皮和麵頰上。燥熱從外而來,自內倒逼,讓人無處可去。戰雯雯先發聲,她說項偉的苦難,說文秀娟的卑劣,說自己要乾什麼,也說了在毒理實驗室如何被馬德撞見。她說得詞不達意邏輯混亂,但卻足以讓所有人感受到她的心情和決心。“那天晚上,一進到教室裡,我就有種感覺,那就是大家都知道是為什麼來的。”不知不覺間,馬德已經把曉起的二郎腿放下,他雙手手指交叉擱放在膝上,整個人的狀態變得緊張起來,像是回到了那間封閉的教室裡。“戰雯雯說到她要殺了文秀娟的時候,我以為會嘩然,至少也有騷動,可是沒有,所有人都沒有表情沒有動作沒有聲音。那個時候,我的心就定了,我知道,這就是人同此心。我對大家說,我之所以勸住戰雯雯,不僅僅因為不能讓她真的變成殺人凶手,更因為這並不是她一個人的事,而是我們整個委培班的事。原本應該屬於委培班的項偉走了,而文秀娟還留著。我們來這裡學習是為了救人而不是殺人,但是文秀娟卻沒有資格成為一個救人的醫生,她必須付出代價,否則這個世界就太沒有公理了,我希望我們可以達成一個共識,那就是文秀娟必須被甄彆掉,哪怕我們為此使用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哪怕文秀娟會受到一些傷害,就像她給項偉造成的傷害一樣。我說完這些,把鎖上的門打開,說如果你們有誰不同意,想離開或者報告學校甚至報警,沒有關係,現在就可以出去。但是我和戰雯雯會待在這裡。”馬德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看著柳絮,笑了笑。“你能猜到結果,對嗎?兩分鐘以後,我重新把門鎖上了。我們就此達成了一個同盟,一個對文秀娟集體投毒的同盟。”“太可怕了”柳絮低聲說。當所有人都有可能下毒,所有人都會為彆人打掩護的時候,要提防就太困難了。她還記得自己當初和文秀娟一起分析下毒場景,首先排除掉的,就是“眾目聯睽之下”。“難以理解嗎?其實並不。”馬德搖了福手,說到這裡,他已經從回憶的情境裡抽離出來,重新變得放鬆。“你要知道,那個時候沒人真想殺了文秀娟。我負責提供鉈給大家,每個人都拿一點。可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去下毒的,有的人從來沒有動過手,他們做的,隻是保持沉默而已。”“不動手同樣也是幫凶!”柳絮說。馬德聳聳肩,“我同意,但是,大家這樣做,你真的會特彆奇怪嗎?到底是什麼,讓醫學院最優秀的一個班,讓一群道德感高於水準線的年輕人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捫心自問,如果你早就是委培班的一員,如果你和文秀娟不是好朋友的關係,如果你當時在那間教室裡,你會離開嗎?”柳絮沒有回答,她不知道答案。或許她是知道的,以自己的懦弱,恐怕沒有勇氣一個人站出來,走出去。想到這裡,她就明白了,馬德其實並沒給大家離開的機會。委培班裡是有沉默者的,並不是人人都動手下了毒,沉默意味著猶豫,意味著掙紮,一方麵,他們無法放任自己成為一個加害者,另一方麵,他們也無法為了文秀娟這樣一個深深憎惡的人,而去出賣同學。如果馬德給大家一天的考慮時間,甚至把當時的說法換成願意的離開,不願意的留下,情況或許會不一樣。“那麼,到底哪些人下了毒,哪些人沒有,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嗎?”柳絮問。馬德搖搖頭。“以我現在的處境,我以為你已經不準備再保留什麼秘密了呢!”“當然,事到如今,我沒必要對你再隱瞞什麼。”馬德衝柳絮笑笑,柳絮心裡一沉,剛才她多少有點試探的意思,現在看來是毫無僥幸了。“我的意思是連我也不知道都有誰下了毒,誰又沒有下毒。我們有一個地方,今天誰成功下了毒,就在那兒做個記號。我們約定了每次下毒的劑量,非常微小,如果最近一天或幾天的標記比較多,其他人就不會再投毒,以免劑量過大,危及性命。至於誰用什麼樣的記號,我們沒有約定過,愛刻什麼刻什麼,一個人每次刻不一樣的記號也有可能。所以,你隻能知道今天文秀娟被投過幾次毒,卻不會知道是誰下的手。”“刻記號?在什麼上而刻記號?”“你見過的,那張課桌。”馬德微微一笑。“桌麵上刻滿了記號的那張課桌?上麵有金木水火土月日標記的課桌?”馬德點頭,“你能破解出這個規律來,也真挺不容易。”柳絮總算知道,為什麼除了七個時間符號,其他都一直找不到規律,原來它們根本就沒有規律!可是這張記錄著文秀娟每天被投毒次數的課桌,後來是被當作信箱在使用的啊!想到文秀娟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邊小心翼翼地把寄予了全部活命希望的信件放進信箱,一邊又對信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號視若無睹,柳絮就一陣心悸。這樣的玩弄太殘酷了。柳絮儘可能地克製著自己的憤怒,不想給馬德炫耀和得意的機會。她也知道馬德不會給她太長的時間,在她完全恢複體能之前,馬德一定會下手。“既然你們一開始沒想下殺手,那麼文秀娟到底是怎麼死的?”“自作孽不可活。”馬德說這句話的口氣,仿佛他在正義的一方。“這要從那封信開始說起,你知道那些信的,對吧。不得不說,文秀娟真的是一個聰明人,如果下毒的人隻有一個,我相信她會成功的。可惜她不知道所有人都有份,所以她的身份一開始就暴露了。我們開了一個會,最後決定由我來給她回信,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控製事態,知己知彼。可是,自從你介入進來,事情就慢慢變得緊張了,主要還是警察,你報了警,文秀娟又居然否認了,這種情況不在我們任何預案裡。雖然警方最終沒有介入,但是搞不清楚文秀娟在想什麼,大家都有點慌。人都是膽怯的,下了這麼久的毒,其實是越來越害怕。很多人都想收手了,畢竟以文秀娟當時的身體狀況,已經嚴重影響學習,被甄彆掉的可能性很大,目的算達到了。不過在收手之前,還是要搞清楚文秀娟的想法才保險——到底為什麼她不報警,反倒想和下毒者私下見麵。”說到這裡,馬德抿起嘴微微搖頭,然後又咧開嘴巴無聲地笑了起來。“真是沒有想到啊,但也不愧是文秀娟。”他感歎。“是在那年的聖誕夜嗎,你們約在了鬆樹林對不對?所以你把文秀娟的真實意圖套出來了?”“不是我。”馬德指指後麵廚房方向,費誌剛躲在裡頭做了好久咖啡了。“文秀娟想要的遠不止是不再被下毒,她想要掌控下毒者的人生。對她來說這就是一場賭博,要麼輸掉自己的命,要麼贏到彆人的命。以她的性格,就算我們停手,她也絕不會放棄,她太狠了,對自己都能這麼狠,把自己的命都當作籌碼了。明白了這一點後,我們就被她逼到了死角。如果我們停手,她卻繼續追查,所有人都會活在陰影裡,這是顆定時炸彈,而如果她真的被甄彆,下毒這件事一定會被她用作自救手段的。”“所以你們就決定殺死她了。”柳絮說。“其實並沒有一個集體決定,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了解文秀娟。但是,總要有人做出決定的。文秀娟能猜到這個結果,其實她最後寫過一封求饒信,她願意奉獻一切。一切,你懂那是什麼意思嗎,那就是從精神到肉體的全部。這可不是空口說說的,她把自己最大的把柄交到了我的手上,她說自己殺了姐姐文秀琳,還說自己謀殺她媽媽包惜娣未遂!”“啊。”柳絮這才知道,文秀娟竟然還嘗試殺過自己的媽媽!“她把這樣大的秘密交了出來,來換我們停止下毒,來換自己活下去。不得不說,對一個年輕男人,可以完全掌控一個女人,甚至她竟然心甘情願地做一個奴隸,這還是很有誘惑力的。”柳絮感到由內而外的惡心,對馬德,也對文秀娟。她強忍著不適,問:“那你為什麼沒有接受呢?”馬德苦笑,“因為我不敢啊。文秀娟就是一條毒蛇,如果我接受了,有一天必定會被她咬死的。想想看她為了給自己掙出一條路對姐姐和媽媽做的事情,當事後我把這些一一查證的時候,真心慶幸當時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柳絮默然半響,說:“所以你的選擇就是把鉈毒抹在解剖屍體的胸腔裡,讓文秀娟大劑量直接接觸是嗎?”“是的,可惜後來處理屍體的時候出了點岔子。要不是那樣,這件事情就做得天衣無縫了。說實話,如果郭慨沒有查到王唯那裡,我就不會下決心對他下手,而你今天也不會在這裡了。”“你的意思,讓你天衣無縫地把文秀娟殺死,反倒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了?”“難道不是嗎,這件事本來已經過去了,本來可以永遠地過去。你看看,我們班在醫療崗位上的所有同學,這些年簡直是拚了命地在給人治病,取得了多少成績?上海醫療圈子裡都有和生委培係的說法了。愧疚也好補償也罷,我覺得用文秀娟這樣一個人,換來這些,是值得的。再說,老費這些年這樣對你,把你養在家裡對你百依百順,你以為又是為了什麼?”“我以為?”柳絮的嘴唇哆嗦起來,她淒淒慘慘地一笑,說,“所以費誌剛救我娶我,全都是安排好的是嗎?”“救你是的,但是娶你……”馬德回頭看了一眼,費誌剛遲遲沒有把咖啡拿出來。他歎了口氣,說:“他是多多少少心有愧疚,但也不會為了這個去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反而因為這件事,對你是挺縱容的了。”“可是你呢?”馬德身體微微前傾,似笑非笑地盯著柳絮。“你把他逼到今天這樣,把我遇到這一步,把整個委培係逼得惶惶不安,把你自己逼到了這間鐵皮屋子裡,為的可不是文秀娟吧?我沒說錯吧老同學,你為的是另一個男人啊。”“一個被你殺害的男人。”柳絮憋在心裡的複雜情緒終於開了個口子,她的心湖開始翻騰,整個人微微顫栗起來。“是你殺了郭慨,對嗎?你偽造了一封信把郭慨騙到了藍色酒吧,你扮成了個女人把他引到出租屋,是你親手殺的他,你這個劊子手!”柳絮開始哭。“並不全對。比如那封信真的是九年前就貼在信箱裡的,當時為了防備警方,如果查到這一步,可以分散注意力爭取更多時間。我也沒想到九年以後還貼在原處,結果準備好的做舊信倒沒用上。還有呢,那晚在酒吧裡是他主動搭上來的,他肯定是認出來我是誰了,我猜他一定是以為自己抓到了條有價值的線索吧。我這就是薑太公釣魚,用直鉤,魚啊自己咬上來,能怎麼辦?”馬德語氣輕鬆神色輕供,說到最後,甚至攤攤手以示無辜。柳絮卻完全失去了先前的平靜堅毅,她淚如雨下,問:“他在最後的時候,有留下什麼話嗎?”“也許他說了些什麼,但我可不知道。我把他扔浴缸裡了,沒時間看著他死。整個房子要清掃痕跡還得留下點假線索,一堆事情要做呢。最後離開前我進浴室看了一眼,確認他已經死了,就這樣。”柳絮開始大喘氣,不停地搖著頭,一時間竟難過得無法自抑。看到麵前的人近乎崩潰,馬德的滿足感油然而生,他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滋養,養分來自於柳絮的憤怒痛苦絕望和無助。他感覺自己站在生與死的中心,對生或者死,都有著完全的掌控,那是一種超越了凡人與俗世的強大。“老費。”他喊道,“出來看看你老婆吧,趁現在,你要不要再說幾句話啥的。”費誌剛從廚房裡慢慢走出來,沉著臉並無什麼表情,把兩杯咖啡放在馬德和柳絮之間的小矮桌上。“就弄了兩杯?”“我不喝。”費誌剛說。“我看你老婆也沒心思喝了。你有點慢啊。”費誌剛默然不語。“你坐這兒吧,怎麼樣,和柳絮說幾句話吧?”馬德站起來,按著費誌剛的肩膀,讓他坐到了椅子上。費誌剛渾身不自在,想要站起來,馬德卻按著他,說:“坐著吧,怕什麼呢,是你不認得她了,還是她不認得你了?隻是把彼此看得更清楚些罷了。”費誌剛看了柳絮幾眼,視線就垂落下去。柳絮的情緒開始平複,她拭去眼淚,打量眼前的人。沒有目光的交彙,也沒有言語,一時之間兩人陷入沉默。馬德繞到柳絮這一側,他抱著手站在柳絮的側後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低下頭對柳絮說:“我已經解答了你想知道的問題,但其實我這裡倒還有一個疑問。今天如果不是我趕得快,差點你就逃走了。文紅軍說你收到個短信,誰發給你的?”柳絮抿唇不答,馬德也並不等她的答案,她的包就扔在沙發上,馬德倒提起來,包裡的東西散落在沙發上。馬德從裡而撿出手機,便看到了那條短信。“有意思,這會是誰呢?”馬德拿著手機,走到柳絮的側前方,看著她的眼睛。發來短信的是個正常的手機號,不是亂碼。馬德笑了一笑,回撥。鈴聲在費誌剛的身上響了起來。柳絮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望向對麵的丈夫,而費誌剛的表情卻瞬間變得緊張起來。馬德悄無聲息間已經把窗台上那枚銅頭抓在手裡,手機鈴聲響起的下一秒,銅頭就狠狠揮在費誌剛的腦袋上,費誌剛搖晃了一下,身體向前軟倒,椅子和矮桌一起被帶翻,咖啡潑濺在他身上。馬德舉著銅頭,微微向費誌剛俯下身,觀察了一下他的狀態,終究沒有補第二下,站直身,推了推眼鏡,對柳絮笑笑。“挺好的藍山,可惜了。不過就算不酒,這一杯我也是不敢喝的。看來,你老公的底線就是把你送進精神病院養著,要再進一步,就不忍心了。人真是感情的動物啊,衝動起來完全不顧忌後果,隻好讓他休息一下了。”柳絮的身體向著與馬德相反的方向儘力挪動著,然而也隻是在沙發上躲遠了幾尺而已。她看著費誌剛蜷縮著倒在地上,血從頭上湧出來,驚恐地說:“你把他殺死了?”“與其到現在來關心彆人,你不該更多考慮一下自己的死活嗎?”馬德托著銅頭的手一顛一顛,仿佛隨時要朝柳絮砸過來。“你這個魔鬼,魔鬼!”柳絮發著抖對他喊。“不不不。”馬德笑著對柳絮搖頭,儘管他的笑容此刻已經走樣變形。“我殺死文秀娟完全是被她逼的,我殺死郭慨是被你們兩個人逼的,而現在這樣,是你逼我的,原本這一切都不會發生。要說魔鬼,文秀娟才是真正的魔鬼,好在這個魔鬼已經死了。”“你和文秀娟是一樣的,你們根本沒有區彆!”馬德慢慢向柳絮靠近,說:“這就是你最後的掙紮了嗎?在言語上把我和文秀娟等同起來,這是你的精神勝利法嗎?可笑。”他俯瞰縮在沙發上的柳絮,像在看一隻垂死的小動物。太陽此刻從雲後移出,已是夕陽斜照時分,刺目的光從馬德背後湧來,讓馬德的身軀看起來黑沉沉一團,分不清眉目。他像個黑洞,把周圍的光都吞沒了。柳絮用手撐著身體,艱難地站立起來。她搖搖擺擺,仿佛有巨大的壓力要將她壓倒在地上,但終於還是站穩了。她平視馬德,說:“那麼,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恨文秀娟哪一點嗎?從一開始,你就是操控一切的那個人,而不是戰雯雯。戰雯雯還有充分的理由,那麼你呢?僅僅出於對文秀娟人品的厭惡,是不可能讓你做到這一步的。”柳絮依然恐懼著,她的聲音依然發著顫,但還是把這一段話完整地說完了。馬德愣了一下,停下腳步。“我這樣一個女人,現在站在這裡,我有直麵死亡的勇氣。你呢,你手上沾了那麼多的血,你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都看不清,還是你根本沒有直麵自己的勇氣?”柳絮對他不屑地笑了笑。馬德忽然也笑了,“沒什麼不能說的。我的確恨文秀娟,那是因為她打骨子裡看不起我。她是那樣一個八麵玲瓏的人,但是我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虛偽。第二學年,除了項偉之外,委培班所有人都極力地疏遠她,有一天她找到我,想和我一起複習,結個學習對子。這是想從我身上再找一個突破口呢。我沒同意,我現在還記得她的表情,特彆特彆特彆的驚訝呢。”馬德用重音連說了三個“特彆”,顯然文秀娟當時的反應,讓他記憶非常深刻。“是啊,我是班裡唯一的一個從農村考上來的,其他同學不是上海人,就是來自其他城市。在委培班,除了文秀娟,屬我最不合群,和大家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既然同病相憐,我有什麼理由不接她伸過來的微欖枝呢?而且我的成績又墊底,說起來最可能被甄彆的是我呀。嗬嗬,當然,我最後也的確沒有逃過甄彆的命運。”“可是,我花了多麼大的努力,考到了上海醫學院,進了委培班,我站到上海這片土地上,不是為了讓人看不起的。這份來自文秀娟的彆有用心的施舍,我絕對不會接受。”“僅僅因為這樣,你就這麼恨她嗎?和戰雯要比起來,還真是微小的理由。”“一個人的尊嚴。有時一文不值。有時萬金不易。”“不是的,馬德。這不是你真正的理由。”柳絮搖頭,“你還記得你被甄彆後,班裡開的那個告彆會嗎?至今我還記得你當時說的一句話,‘被甄彆不是末日,我對自己有信心,來日方長,我們會再見’。那時我欽佩你受了這麼大的挫折還不氣餒,相比一時的考試成績,這是能讓人走得更遠的東西。如今我才明白不是這樣的。”馬德的微笑漸漸隱去,表情變得認真起來。眼神裡卻多出了些許瘋狂的味道。“你倒說說看,不是這樣,那是怎樣?”“就像你剛才說的,你的家境不好。實際上你是班裡家境最差的那一個,而不是項偉。項偉會跳樓,不僅因為文秀娟,更多的是無法麵對父母。而你背負著父母的期望,背負著村子裡鄉親們的期望,你被甄彆後,承擔的壓力要比項偉更大。回想起來,這麼大的壓力,當年卻完全沒有在你身上表現出來,這太不正常了。”“韓信都受了胯下之辱,相比之下小小的甄彆又算得了什麼;諸葛二十七歲才作《隆中對》,我離開醫學院二十一歲,還有大把的時間。”柳絮能感覺自己的麻軟無力在一點點消退,不論自己要如何反抗,都得有力氣才行,哪怕這力氣與馬德相比毫無勝算。她極力為自己爭取著時間,所以挑選著能夠打動馬德的話題,描測著他內心的想法,尋找著自己一閃而逝的疑惑和靈感,努力地把對話繼續下去。然而此刻,當馬德的這句話一說出來,就像有一道光,把馬德這個人從裡到外照了個透亮。“馬德,你不是韓信也不是諸葛亮,但是你有一點和他們是一樣的,就是渴望出人頭地!你要證明自己,曾經你是你們家鄉最好的一個,但在上海,在醫學院的委培班,你所驕做的一切蕩然無存,你被踩在了泥地裡,拚命地要掙一口氣來呼吸。你痛恨文秀娟看不起自己,但你也很清楚,你的確有很大的可能被甄彆掉。為了不被甄彆,你會做什麼?”“先把文秀娟甄彆掉,給自己多一年的時間。”馬德用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語氣淡淡地說。“不僅僅是這樣,你發現了一個淩駕於委培班所有人之上的機會,你把一根繩子套到了每個人的脖子上,而繩子的另一頭則攥在你自己的手裡文秀娟之後,你變成了班長,你是怎麼從一個被大家忽視,凡事跟在彆人身後的透明人,變成委培班領導者的?就在戰雯雯進毒理實驗室的時候,你看見了這個機會。這個機會不僅能讓你從泥地裡掙紮出來,還能讓你變成人上人!於是,你成為了委培班所有人終極秘密的發起者。組織者和自然而然的掌控者,是的,第四年你被甄彆了,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你一定早就想好了退路,甚至你是主動考砸被甄彆的,與其讓一個知道秘密的人遊離在集體之外,不如你自己退一步。現在委培班所有人都是年輕有為的醫生,前程遠大,而你在做醫藥銷售,聽說已經是你自己的公司了,你現在賣藥給醫院,以後可能賣更多的大型醫療設備,隻要是你提出的要求,他們都不能拒絕,永遠都不可能!你把原罪給了他們!文秀娟賭上了自己的性命想要贏得下毒者的人生,而你要贏得的是委培班所有人的人生,馬德,你和文秀娟都是一樣的,你們都是魔鬼!文秀娟最後寫求饒信,把最致命的把柄送到了你的手上,但這封信你給其他人看過嗎?你給過其他人另一種選擇嗎?你一定沒有,隻有文秀娟死了,你才能永遠地控製住彆人!”柳絮捂著心口,聲嘶力竭地吼出來最後幾句話。她吼得眼淚鼻涕全都流下來,卻不低頭,狠狠地盯著馬德那張總是帶著偽笑的麵孔,盯著他那一雙藏在鏡片後麵的瘋狂得肆無忌憚的眼睛。“真是讓人吃驚,老同學,你讓我刮目相看了。”馬德用沒有一絲高低起伏的語調讚揚柳絮。“但這個世道,不是每個聰明人都能活下來。我知道,藥勁快過了。”“我和老費商量過抓到你以後怎麼辦,要麼用藥物讓你瘋得更厲害,要麼讓你徹底消失。那你呢,你盯在我屁股後麵追了這麼久,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馬德抓著銅頭的手慢慢舉起來,太陽穴上的青筋鼓出,“你想過當你真正站在一個殺過兩個人,並且打算把你也殺掉的人麵前時,要怎麼辦嗎?”話說了半句的時候,馬德就惡狠狠砸下了銅首。要怎麼辦?馬德並沒來得說出這幾個字。柳絮捂著胸口的右手從外套內袋裡抽出一個短小的物體。這段時間以來,她照著記憶,也照著郭慨的幻影,把這個動作練習了千百次。屈膝,左手護在麵前,右手刺拳衝出!她緊緊地握著拳頭,然後彈簧刀的刀鋒彈了出來。她用儘了所有的力氣。向前刺出這一刀。隻是她畢竟還沒有恢複,藥勁仍然在,動作不免有些慢了。馬德向後一躲。可是他後撤的那隻腳忽然被一隻手握住。那隻屬於費誌剛的手沒有多少力氣,但足以讓馬德的身體失去平衡。刹那間,刀鋒入胸。銅首掉落,擦著柳絮的左臂砸在地上,馬德仰天倒下。他瞪大著眼睛,伸手摸著胸前的刀,鮮血從指縫裡湧出來。柳絮知道,自己刺中了心臟。馬德張著嘴,發出低低的哀嚎。他抽搐著,眼鏡斜搭在額頭上。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瞳孔努力散發著生命最後的光,那裡麵寫滿了不相信。片刻之後,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意識到自己的一切連同生命就將終結。他哭了起來,絕望地嚎啕大哭,隻是已發不出太響的聲音。柳絮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顫抖著的手竟沒有染上一滴血跡。她從沙發上拿起一個藥瓶,是剛才馬德翻找手機時一並從包裡掉落出來的。她擰開瓶蓋,倒了一把在掌心,吞下去。此時,她聽見馬德收了哀聲,正低低地,沙啞地,拚了命地開始叫她的名字。像是在最後時刻記起了什麼,一定要告訴她。柳絮走到他的身前,就這麼看著他那麼努力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叫著自己。片刻之後,柳絮終於彎下腰。“她沒那麼快的。”馬德斷斷續續地說。然後柳絮才意識到馬德說的是“鉈”。“鉈沒那麼快的,文秀娟接觸了屍體,皮膚接觸,中毒,並發症,但不會那麼快,她不可能那麼快就死。一定有彆人也下了手,不止我一個要殺她,有彆人和我一起動了手。”“那個人是誰?”柳絮問。一聲悠長的輪笛於此時響起。它自江上而來,乘著西落的斜陽,在這片廢墟間縈繞。它徘徊於圍繞著江邊平台的重重殘雕之間,激蕩在鐵皮屋裡那一道道無聲的目光之中,嘴嘴作響,久久不去。輪笛熄滅的時候,馬德還殘存著一絲掙紮。柳絮把耳朵伏低到他的嘴邊。“那個人是誰?”她再次發問。“我也不知道。”馬德說出了最後的話語。5二〇〇七年的清明是個晴日,與兩周前柳絮離開精神病院的那個陰冷上午,已經完全是兩個季節了。去年十二月的江邊凶案,當日警方從柳絮體內檢出了過量的文拉法辛,這種抗抑鬱的藥物如果服用過多,將可能使病人在短時間內走向與抑鬱相反的另一個極端——躁狂。根據開出此藥的精神衛生中心趙醫生的證詞,長期在他處看病的柳絮不僅患有抑鬱症,更可能患有精神分裂。費誌剛和郭父郭母亦提供了相應的佐證。據此,檢方不再糾結於柳絮算不算防衛過當,直接認定她在作案期間無行為能力,無須承擔刑事責任。在看守所的時候,柳絮又見過幾次負責郭慨案的老煙槍劉警官,他沒給過好臉色,在這宗案子裡,他居然被一個精神病人搶了先,並導致了案犯死亡。至於由郭慨牽扯出的文秀娟死亡疑點,警方找文紅軍談了一次後,尊重死者家屬意見,並未重啟調查。應直係家屬費誌剛的要求,柳絮在經過不長時間的治療後。就被接出了精神病院。走出精神病院大門的時候,柳絮對費誌剛說,現在還差一件事,我們就兩清了。費誌剛說你現在是精神病人,不能協議離婚的,你彆讓我起訴你離婚吧,這事情能不能先緩緩?柳絮沉默良久,說那就分開住段時間。費誌剛同意了。費誌剛告訴了柳絮另一件事,今年是文秀娟離世十周年,項偉提議同學們在清明節的時候給她祭一祭。所有人都已經答應了。在此之前,馬德被確認為毒死文秀娟凶手的消息,也已經被委培班所有人知道。柳絮有些詫異,問:“所有人都去嗎,文秀娟姐姐和媽媽的事情,他們都知道嗎?”“除了項偉和我,其他同學都不清楚文秀娟有這樣的……過去。”費誌剛答。“那麼,你會去嗎?”費誌剛又問柳絮。“為什麼不呢?”所有委培班的同學都在和生醫院工作,又是科室骨乾,平時請假都很困難,更彆提在同一天請假。但四月五日這天,他們都辦到了。文紅軍也來了,他在墓前放了束白花,卻沒擺供品,也沒點香。他看委培班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在看陌生人。人們散在周圍,不成隊列,除了費誌剛和柳絮,沒有哪兩個人是一起挨著的。項偉先上去,點了三炷香,鞠過躬,把香插在慕前。他對著碑出了會兒神,也許在心裡說著什麼話,然後他蹲下,取出一摞信件,在火盆裡燒掉。柳絮望著光焰熊熊的火盆,決定第二個上去。她拿起擱在樹下的木板,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到文秀娟的墓前。她把木板的一頭放進火盆,火舌順著板子躥上去,把那些神秘的符號照亮。木板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但把它點著是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等到火盆中所有的紙張都燃儘,木板也還是頑固地保持著原本的狀態。灰煙自底部嫋嫋升起,斑駁的木色桌麵被熏黑,上麵那些寫滿了罪惡的毒符,還留下大半。柳絮把木板斜靠在墓前,她本想讓這東西在世間消失,現在看來,那一頭的文秀娟並不想再見到它。她看著相片上的文秀娟,覺得應該說些什麼,又實在無話可說。每個人走到碑前,都會對著文秀娟的相片看一會兒,也許在心裡對文秀娟說著話。他們也會對著那塊煙霧繚繞的木板多看幾眼。是在分辨自己當年留下的痕跡嗎,柳絮心裡想。沒有人流淚。這是委培班第一次對文秀娟進行正式的祭拜。但想必這樣的祭拜,文秀娟不會喜歡。柳絮看著那一張張蒼白憔悴的麵孔,她看得非常非常仔細,想要從微小的表情變幻中得出某個結論。但她什麼都看不出來,她隻是有一種感覺,每個人從墓前走回來後,都仿佛更輕鬆了些。柳絮以為祭拜便這樣無聲地落下帷幕時,卻走來一隊僧侶。領頭的披著袈裟,雙手合十,神情肅穆,寶相莊嚴。他們環著墓穴站定,開始唱念起大悲咒來。柳絮看了看文紅軍,他臉上有驚訝的表情,項偉也是。費誌剛同她對視一眼,想了想,低聲問她。“需要我去打聽一下,是誰請的法事嗎?”是誰,那麼想要安撫文秀娟的魂靈?梵音如焰,天地間許多無形無質的東西,此時似被掃蕩一空,這片白猛陽光下的慕園,變得悠遠深闊。“不用了。”柳絮輕輕搖頭,“我……不再關心了。”她提起樹下沉甸甸的背包,返身往墓園外走去。走了幾步,她聽見身後有小小騷動,轉回頭看,見那原本煙霧繚繞的木板,正燃起熊熊火焰。青浦的福壽園,與文秀娟的埋骨處,是在上海兩個不同的方向上。柳絮趕到福壽園時,已過了下午四點。墓園裡的祭掃者們正在往外走,柳絮逆流而上,行至深處,在郭慨的墓前盤膝坐了下來。“我來看你了。”她微笑著說。慕前擺了青團、鬆糕、橙子、香蕉等供品,還有百合花。郭慨的父親母親,已經在早些時候來過了。柳絮打開背包,取出一支用繼料紙包好的紅玫瑰,把包裝紙拆開,將這朵還未盛放的玫現放在了墓前。然後,她把包裡其他的東西也拿了出來。《犯罪學》《偵查訊問》《痕跡檢驗》《偵查心理學》《犯罪動機與人格》《刑事偵查學》……當她坐在這兒,把這些書一本一本攤在麵前的時候,心中通動著一種感覺,仿佛郭慨就在這裡,他正在堅定地凝望著她,正把手按在她的肩上,讓她肩頭變得沉甸甸的。她並沒能看見郭慨,也許她再也無法看見他了。但她就好像同郭慨在一起似的,雖然他們從未在一起過。她來到這兒,是想把這些書在幕前燒去。書她都已經看過了。每一本書,連同裡麵的那些故事,以及構成故事的每一個字,那一筆一畫背後的心情,她都已經看了很多遍,很多遍。是時候,讓這些故事回到那一頭去了,帶著她的心情,這是她寫給他的回信。然而現在,她忽然想等一等。趁著夕陽還在,她想再多看看它們。柳絮隨手撿起一本書,翻開。“我走進病房的時候,她常在床上看書。”“也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但蒼白的臉上仍寫滿了驕傲。”“哪怕她的生命已到儘頭,但隻要還駐留在這世間,就是最美麗的。”“我和她聊了一會兒,東拉西扯,不著邊際。她有些倦了,但並不趕我。即使對我這樣一個關係普通的朋友,在這樣的時候,她還是能有最大的耐心。”“維持著這樣的客氣,她應該很累吧,我知道。”“我給你耍套拳好麼?我說。”“我倒不知道你還會打拳。她笑笑。”“我站好了,擺起功架子。然後,我紮了個馬步,右手一拳擊出。”“黑虎掏心呀!”“她咯咯咯笑起來。”“我一路笨拙地打下去,她就這麼笑了一路。也許她以為,我打這套拳,就是博她一笑的。”“也沒錯的,但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在能看不見的層麵,我釋放出積聚了多年的能量,用意誌牽引著,通過這一套拳腳動作,去搜尋天地間那絲最隱秘的生機和活力。”“我的汗珠一顆顆砸在地上,我的手和腳都開始發抖。她越發地開心,覺得我表演得好用心。”“我終於接觸到那片最恢宏的光,那是這個世界所有生命最初和最後的歸宿,有一刹那我甚至以為,那是我們出生前和死去後的所在。”“那片光順著我鋪就的路徑漫卷而來,整間病房都溫暖起來了。然後,她的身體開始亮起來,那片光聚攏到她的身上,凝成一個光繭。”“我終於打出最後一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光繭漸漸隱沒到她體內,我傻乎乎地咧開嘴笑起來。”“曾經我幻想過,當我能量的果實最終成熟,我會變成這個世界上最帥的大俠,抱著她飛上天,看看她驚訝的模樣。”“沒想到連我自己都沒飛過,就這樣把能量用掉了。”“也好,她可不是一個看到超人就發花癡的蠢女人。”“我寧願像現在這樣,坐在地上看她笑得前仰後合。”“多好呀,如果能這樣一直看著她。”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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