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蓋萬料不到他會在此刻說出這番話來,“啊”了一聲,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押不蘆花”是她的蒙古名,意為起死回生的仙草,隻有她母親才會這麼叫她。自從她認識他以來,她還從來沒有聽他這麼叫過。她凝視著他,他一貫冷漠的眼神中,閃動著罕見的焦灼的熱情。又聽見他柔聲道:“你不是說過,隻有在草原上,才會有真正快樂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樣寬廣厚實,女子像野花一樣清香美麗,沒有權勢,沒有爭鬥,沒有戰火,難道不好麼?”卻說施秀陪著阿蓋重新來到蘭若樓,一進院中,便見幾名羽儀守在那裡,伽羅在書房中咯咯發笑,似在與那刺客淩雲交談。阿蓋臉色微變,忙搶入房中,果見伽羅正坐在竹床邊,笑顏如花,那淩雲雖然依舊落落穆穆、不苟言笑,卻不再似以往那般冰冷。淩雲見到阿蓋進來,急欲坐起,剛抬身便又倒了下去。伽羅道:“哎呀,你這人真是的,都叫你不要亂動啦。”回過頭來,問道:“你是誰?乾嗎隨便闖進彆人的屋子?”施秀道:“伽羅,不可無理,她是梁王的女兒,本朝公主。”伽羅才懶得理她公主不公主,咯咯笑了兩聲,問道:“你們又來打什麼壞主意?施秀羽儀長,咱們可說好了,我的病人傷好之前,你們誰也不許動他。”阿蓋走近竹床,指著淩雲道:“他是我父王的部屬,是我的侍衛。”施秀聽她終於指認刺客,不免一驚,伽羅更是一愣,全然不明所以。隻聽見淩雲道:“屬下擅自行刺,連累公主受驚,請公主恕罪。”伽羅驚道:“什麼?你是梁王手下?你們兩個……原來是一夥兒的?”正驚疑間,忽聽見外麵羽儀道:“文公子,你不能進去。”又聽見段文道:“彆攔著我,我要去找那刺客比武。”羽儀叫道:“文公子!文公子!”卻見段文滿身酒氣,提著劍一頭闖進來,指著竹床上的淩雲道:“你起來,我們再來比過一回。”施秀上前勸道:“文公子,刺客受了傷,不能跟你比武。何況昨晚你也沒輸啊,他腰間那一劍,不就是你刺的麼?”段文半信半疑道:“當真?”施秀笑道:“千真萬確。”段文道:“那好,我要親眼看看他傷口。”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幾步。伽羅疾步走到他麵前,揚手給了他一巴掌。她出手甚重,段文是前任總管之子,從小到大無人敢打他,一時給扇懵了,捂著臉道:“你……伽羅……你敢打我?”伽羅怒道:“有什麼不敢的?就算你當了總管,我一樣照打不誤。”又喝道,“快給我滾出去!還想再挨一下麼?”施秀忙解圍道:“文公子,你醉了,走,我叫人帶你去藥師殿醒酒。”上前扶住段文,奪過他手中長劍,將他半拉半拽了出去。趁段文搗亂的功夫,淩雲自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飛快地塞到阿蓋手中,低聲道:“公主快些收好。”阿蓋問道:“這是什麼?”淩雲道:“極要緊的東西,千萬彆讓旁人知道。”阿蓋一向很信任他,當即順從地收入懷中。施秀命人帶走段文,這才進房問道:“公主既然承認認識刺客,那麼淩雲行刺明玉珍使者一事也當是受公主指使。”阿蓋道:“淩雲確實是我梁王府的人,是我父王的心腹侍衛,可我沒有派他來殺明玉珍使者。”施秀笑道:“公主這話怕是無人相信。使者一死,明玉珍遷怒大理,兩家結盟不成,反成死敵,受惠最大的難道不是梁王麼?”阿蓋道:“無論你信不信,我沒有派淩雲殺人。”施秀道:“那淩雲為什麼要冒險行刺?”阿蓋道:“嗯,這話我正要問他。”轉過身去,凝視著淩雲,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淩雲道:“鄒興是我淩家死敵,紅巾入四川時,他投靠明玉珍,殺死我全家。身為人子,此仇不報,何以存世?這些事,公主早就知道的。”阿蓋點了點頭,道:“的確,我早知道這些事,這次本不該帶你來大理。”施秀這才知道淩雲刺殺使者不過是一己之私,行刺一事阿蓋並不知情。可他這些話尚須向鄒興證實,當即道:“公主既與刺殺無關,就請不要再理會此事。”阿蓋不免又氣又傷,氣的是淩雲為報私仇,阻礙了結盟大計,傷的是他如此傷重,還不知道未來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刑罰,當即問道:“你們……你們打算如何處置他?”施秀道:“信苴自有安排。公主,這就請回五華樓吧。”阿蓋知道自己無力救淩雲,也不能救他,隻好向伽羅道:“有勞小娘子好好照顧他。”伽羅笑道:“這是當然。”又問道,“你當真是梁王的女兒麼?”阿蓋點了點頭。伽羅道:“可惜僧奴不在這裡,要不然你們一個是蒙古公主,一個是大理寶姬,肯定很合得來。”阿蓋自知父王在大理聲名極差,人人提到無不咬牙切齒,那些人得知她公主身份後,表麵尊重,實際上卻是在暗中提防,她雖然單純,卻還是有所感覺。唯獨伽羅不同,既不以她公主身份為貴,也不以她是梁王之女為忤,隻視她為一個年紀相仿的有趣玩伴。隻不過她有她的立場和處境,終究不能像伽羅那般灑脫,隻勉強笑道:“有機會一定要結識這位寶姬。”再也不看淩雲一眼,昂然走了出去。淩雲尚不知道他行刺鄒興後無為寺中又發生許多變故,自知生機渺茫,此次一彆,恐怕再無相見之日,當即叫道:“公主!”阿蓋略微頓頓腳步,又繼續朝前走去,始終沒有再回過頭來。出來庭院,施秀叫過一名羽儀,吩咐了幾句,命他送阿蓋去五華樓,又笑道:“公主正好還能趕上午飯。”阿蓋知道這些人不欲自己再留在這裡,可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好從命。當下出寺上馬,望城中而去。大理女子常如男子一般騎馬外出,隻是那羽儀見她公主之尊,又是一副嬌弱模樣,騎術卻是嫻熟精湛,不由地暗道:“到底還是蒙古人,天性如此。”大理都城陽苴咩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古城,延袤十五裡,城防充分利用了地形優勢——西依蒼山中和峰(中和峰:蒼山十九峰由北至南第十二峰。)為屏障,東據洱海為天塹,南北則分彆以桃溪(桃溪:蒼山十八溪由北至南的第十一溪。)和龍溪(龍溪:蒼山十八溪由北至南的第十四溪。)為天然護城河,兩溪內側用磚土夯壘起兩道高大的城牆。城牆正中開有巨大的虎形(南詔、大理王族以虎為圖騰。)城門,城門上築有兩重牌樓,不斷有全副武裝的羅苴子往來巡視,煞是威武。陽苴咩是雲南重鎮,商旅雲集,貿易發達,一進城來,熙熙攘攘,繁華熱鬨,與無為寺的寧靜清逸判若兩重天。大街上有各色服飾的人來來往往,大理大約有七成為土生土長的白族人,其餘均為漢人、蒙古人、回回人、吐蕃人、南洋人等,甚至能見到碧眼虯髯的西洋人。阿蓋一路悶悶不樂,絲毫沒有留意到這些絕異中原的風土人情,甚至連經過總管府時都未留意到。陽苴咩的主道是一條南北筆直的通衢大道,通連北城門和南城門。羽儀領著她從北城門進來,徑直往南,行了二三裡路,路過總管府,再往前二裡,便到達大理最高最大的建築五華樓。到得五華樓前的門樓下馬,自有守衛上來牽馬。奉命護送阿蓋的羽儀還有要事要趕回總管府,便道:“公主,那台階上站著的小胡子鄭經就是五華樓的樓長,也是負責接待的官員,請公主自己過去,隻須表明身份,他自會待以上禮。”阿蓋點頭道:“好。”那羽儀見她慢慢走上台階,朝鄭經而去,便不再理會,往北圈轉馬頭,望總管府而去。阿蓋走到台座,那鄭經早望見了她,忙走過來問道:“請問小娘子……”一語未畢,他身後搶出一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上前抓住阿蓋手臂,大叫道:“原來你在這裡!”那人力氣奇大,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阿蓋定睛一看,抓住她不放的正是昨晚那個對她肆意非禮的男子,據說叫什麼阿榮頭人的。阿榮笑道:“你還在這裡,太好了,這就陪我喝酒去吧。”阿蓋道:“快放手,你好大膽!”阿榮笑道:“我彆的沒有,膽子最大了。”阿蓋拚命掙紮,卻始終掙脫不出他掌握。一旁鄭經大是著急——昨晚阿榮與梁王使者為爭奪一女子大打出手,五華樓家什損失無算,還傷了好些人,甚至驚動了大將軍段真和羅苴子,今日一早梁王使者一行去了無為寺聽經,羅苴子才撤走。誰知這阿榮一見到美貌娘子,又犯了老毛病。他昨晚不當值,並不知道阿蓋就是昨晚引發糾紛的女子,雖說阿榮是建昌頭人,又是總管未來的女婿,但總管並非護短不公之人,日後追究起來,他人在當場,難免落個勸阻不力的罪名——忙上前勸道:“阿榮頭人,請你……”一語未畢,“嘩啦”一聲,阿榮的隨從將腰刀拔出半截來,衝他怒目而視,他素知建昌族人凶狠強悍、嗜血成性,登時嚇得不敢再說。阿榮自往阿蓋秀發上嗅了嗅,道:“好香!我昨晚可是為你大鬨一場,今日你得好好補償我。”一麵吩咐隨從道:“快去牽我的馬來。”挾持著阿蓋便拾級而下。他昨晚在五華樓打架遭段功警告,多少也學了點乖,打算就此帶著阿蓋到外麵風流快活去。阿蓋驚叫道:“救命……救命……”數名守衛聞聲趕過來,卻畏懼阿榮彪悍凶猛,不敢上前。忽聽到有人叫道:“喂,還不快住手!光天化日下,你想強搶良家女子麼?”阿榮扭頭一看,見一名白族少女滿麵怒容,正瞪視自己。當真是女大十八變,他不知道這女子就是自己的未婚妻段僧奴,見她雖不及懷中女子貌美,可也長得相當不錯,當即笑道:“你也一起來吧。”鄭經驚叫道:“阿榮頭人,萬萬使不得!她是……”阿榮道:“有何使不得?”正欲上前抓住白族少女一起帶走,她身後驀然搶出一名少年,拔出兵刃,卻是一根鐵鞭,二話不說,凶神惡煞地朝他攻來,竟是拚命的架勢。阿榮本就是衝動蠻橫之人,好逞凶鬥狠,忙推開阿蓋,自腰間拔出雙刀應戰。又有另一名少年自段僧奴身後閃出,拔出刀來,加入戰團。阿蓋得脫大難,驚魂未定,她雖是公主,卻長年養尊處優,毫無應變之能,眼見一旁三人白光霍霍,竟嚇得呆了,渾然不知閃避。忽有人搶將過來將她拖開,正是適才救她的白族少女。那少女笑道:“還不快走!”拉起她的手朝外跑去。到得樓外,正遇到一隊巡城的羅苴子。段僧奴忙叫道:“有人在五華樓鬨事打架,快!快去幫忙!”那領頭的羅苴子認得她是寶姬,聞聲不及細問,忙帶人衝進門樓去。二女相攜逃出五華樓,段僧奴越想越覺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她一直躲在無為寺小樓的住處,安全歸安全,可既不能見人,也不能出門,實在比殺了她還難受。後來刺客被帶來樓下書房療傷,院中遍布羽儀,她更是連話都不能大聲跟伽羅說了,生怕被人聽見。幸好今日一大早高蘭來無為寺給段功送衣服,段功不知道女兒躲在寺中,故意將高潛、高浪、楊寶三個留下當羽儀。楊寶見高浪被段功召走,知道事情不妙,不能再將寶姬留在無為寺中,隻好鋌而走險,讓高潛去翠華樓找夫人,將實話說了。高蘭終究愛惜女兒,同意將段僧奴帶出寺去。幾人來到段僧奴住處,楊寶三個故意跟看守刺客的羽儀東扯西拉,引開注意力,高蘭則帶著侍女上樓接應,命段僧奴換上侍女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覺,竟瞞過眾多羽儀、武僧、羅苴子的目光,成功混了出去。隻有在山門處施秀突然趕來一幕頗為離奇,而且奇奇怪怪地非要留下高潛,幸好隻是有驚無險。然而離開無為寺後,高蘭語重心長地告訴女兒,她生下來就是寶姬的身份,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逃避不是辦法,要徹底解決這件事,須得與阿榮好好談上一談。段僧奴當然不願意,不想楊寶由此得到提示,認為這是個相當值得一試的法子,段僧奴聽完究竟,終於勉強同意來五華樓見阿榮,事先當然已經與夥伴們籌謀了許多惡整未婚夫的法子,要讓他知道娶寶姬就是一場大災難。唯一遺憾的是,楊寶突然被人叫走,不能親自參加這場談判。事情再湊巧不過,三人來到五華樓時,正遇到阿榮要強搶阿蓋,段僧奴一眼就認出了未婚夫阿榮,他不但沒有認出未婚妻,還想輕薄她。高浪早有意殺他,立即向高潛使個眼色,二人便一道攻了上去。他二人嫌臨時的羽儀衣裳不合身,又換回了便裝,阿榮自無法識彆對方來曆,當即便打了起來。以段僧奴的身份,當然不便站在一旁看著同伴和未婚夫打架——這也是之前楊寶反複叮囑過的,萬一動起手來,請寶姬迅即離開——她便乾脆拉著阿蓋逃了出來。她又指引羅苴子進樓,料來阿榮武功再強,也決計討不了好去,所以放心牽著阿蓋的手在街上閒逛。阿蓋見她發笑,似是異常開心,好奇問道:“小娘子笑什麼?”段僧奴正暢快得意之時,需要一個聽眾,當即說明阿榮便是自己那令人生厭的未婚夫,又說了事情大致經過,隻是未表明阿榮的頭人身份及自己便是大理寶姬。阿蓋初時驚訝不已,後來聽到段僧奴提到要如何用惡毒的法子對付未婚夫、好叫他知難而退時,覺得十分有趣,不過也隻是掩口莞然,顏色甚是矜持。等段僧奴滔滔講完,這才道:“小娘子真是大膽。不過還要多謝小娘子相救。”段僧奴笑道:“我雖救了你,你也救了我,咱們互相扯平了,彆再提什麼謝不謝的。”阿蓋奇道:“我怎會救了你?”段僧奴道:“回頭我向阿爹阿姆告阿榮的狀,阿姊你為我作證,不就是救了我麼?”阿蓋莞爾道:“好,我一定將那阿榮說得十惡不赦,這樣你父母決計不會再逼你嫁他。”段僧奴笑道:“正是要這樣。”阿蓋於鬱鬱中突然遇到這等奇事,不免心情明快了許多,這才留意到陽苴咩滿城鮮豔,沿街紅花綠草,絡繹不絕,簡直就是一條花街。段僧奴道:“我叫段僧奴,阿姊叫什麼名字?”阿蓋道:“我叫阿蓋。你既姓段,該是大理王族了。”段僧奴最不願意彆人因寶姬的身份對自己刮目相看,忙道:“這城中倒有一小半姓段呢,豈能人人都是王族?”阿蓋笑道:“也是呢。”段僧奴又問道:“阿蓋,你的名字有點怪,難道你沒有姓麼?”阿蓋道:“當然有,我全名叫押不蘆花帖睦爾。”段僧奴驚訝道:“原來你是蒙古人!我看你穿漢人的衣服,還以為……”笑道,“不過現在都是亂穿了,城東下雞坊住著的蒙古人就常常穿我們白族的衣服。”又重新上下打量著她,道:“你真的不像蒙古人,聽說蒙古女子粗獷豪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跟男兒一般。你看看你,粉妝玉琢,嫋嫋娜娜,說話也是細聲細氣,活脫脫的一個漢家美女。”阿蓋微笑道:“漢家女子中也有豪爽的,蒙古女子當然也有溫柔的。”段僧奴大笑道:“是呢。”重新念了一遍她的蒙古名字,覺得拗口極了,忙笑道,“我還是叫你阿姊好了。”阿蓋道:“好,那我就叫你僧奴妹妹。”段僧奴忽見到路邊有商販賣雪,忙要了兩碗,端起一碗遞給阿蓋。阿蓋聽見那商販高叫“賣血”,又見那碗水一片暗紅,不知道裡麵是什麼東西,也不敢喝,卻見段僧奴一飲而儘,又叫道:“再來一碗。”忙問道,“僧奴妹妹,這是什麼?”段僧奴道:“阿姊沒有喝過麼?嗯,你肯定是第一次來大理,這是雪,是用蒼山雪調的烏梅蜜汁。”阿蓋這才知道是“賣雪”,輕輕抿了一口,酸酸甜甜,味道很好,一口下去,雪水寒氣沁入肺腑,頓感清涼。阿蓋驚道:“很好喝呢。”段僧奴笑道:“從蒼山頂峰背下來的雪,當然好喝了。”阿蓋幾口喝完,又喝了一碗。二女正要離開,商販叫道:“喂,你們還沒有給錢呢。”大理以海貝為貨幣交易,她二人都是金枝玉葉,從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身上哪來的貝幣,亦無銀兩。段僧奴尷尬萬分,低聲道:“我身上沒有帶錢,阿姊有麼?”阿蓋道:“我也沒有。”商販登時冷眼相看,道:“嘿,沒錢你們買什麼雪。走,跟我去見禾爽(禾爽:大理城中專門管理貿易的官員。)去!”段僧奴詫道:“你不會因為四碗雪就要拉我們見官吧?”商販大為氣惱,提高聲音道:“四碗雪對小娘子來說很少麼?那你怎麼還給不起錢?你白吃白喝還有理了。”阿蓋見四周已經有許多人圍過來看熱鬨,忙拔下頭上珠釵,遞給那商販道:“這個當作雪錢給你。”商販見那釵頂端一顆大珍珠圓潤光滑,知是上等貨色,這才轉怒為笑,心下卻覺得奇怪,他見到那美貌漢人女子左手拇指上戴有一枚金指環,雖也值錢,卻遠遠不及珠釵名貴,不知道她為何舍貴留賤,也不多想,隻笑道:“好咧!二位要不要再來兩碗雪?”二女哪裡還顧得上,急忙排開眾人離開,走出老遠,回首適才難堪一幕,不禁相視而笑。段僧奴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本來我是主人,該我儘東主之誼。這樣吧,回頭我再送支好釵給阿姊。”阿蓋心不在焉地道:“不過一支珠釵,不算什麼的,妹妹不必放在心上。”段僧奴見她目光始終不離路旁的茶花,道:“走,我帶阿姊去個地方。”當下領著阿蓋來到城內東北的一片大園苑,園門處有人把守,不過那人湊巧認識段僧奴,隻躬身行禮,便放二人進去。阿蓋早見段僧奴帶有隨從,知她必出身官宦,也不以為奇。進來一看,露紅煙綠,萬紫千紅,殊香異色,一望無際。各種顏色的茶花繁多交錯,紛紛拂拂,如一塊繽紛大織錦。微風輕過,給紅駭綠,蓊鬱香氣。阿蓋忍不住驚歎道:“真美!這是什麼地方?”段僧奴道:“這裡是百花廳,是第一任大理總管段實所建,這裡的茶花可比你適才在大街上見到的那些名貴多了。”隨手一指道:“門口這棵大樹一樣的茶花,名叫大富貴,花有八寸大,每朵花都是三十六瓣、十八蕊。”阿蓋見那花雖然嬌豔,也不過是大而已,且有個俗氣的名字,心中不喜,指著一株小巧玲瓏的淺色茶花問道,“這叫什麼名字?”段僧奴道:“粉麵佳人。”阿蓋道:“這名字好聽。”段僧奴笑道:“當可配得上阿姊你了。”又見到一株金紅色茶花,中間一朵大花,四周四朵小花。阿蓋道:“哎喲,這株花不一般大小。”段僧奴笑道:“彆看不怎麼起眼,它可是山茶中奇品,每株隻開五朵花——一大四小,所以叫子孫茶。”又指著子孫茶旁的茶樹道:“這株也是不靠量多取勝的品種,每枝隻開花二朵,一紅一白,所以稱為鴛鴦條。”阿蓋凝視著那高挑纖瘦的鴛鴦條,歎道:“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段僧奴道:“阿姊說什麼?”阿蓋一時忘情,忙道:“沒什麼。”忽看到一株大茶花,花徑六寸,一朵花兩種顏色,內花心花瓣紅似胭脂,外花心花瓣白如玉脂,映日灼灼有光,似金星隱耀,不禁大為稱讚,問道:“這叫什麼名字?”段僧奴道:“胭脂白麵郎君。好看吧?”阿蓋點點頭,歎道:“想來塵世花間絕色,亦不過如此了。”忽見到兩名花匠有說有笑走過來,其中一人慢吞吞地道:“你知道麼?蜀中明玉珍要跟咱們大理聯姻,準備將他們大夏國的公主明玥嫁到大理來。”另一人嗓音沙啞,道:“坦綽(坦綽:指段僧奴之弟段寶。)年紀還小,怕是十五歲還不到吧,不過能娶個公主也不錯。”原先那人道:“你想什麼呢!明玥公主要嫁的不是坦綽,而是咱們信苴!”另一人奇道:“明玥公主當真要嫁信苴麼?嘿嘿,怕是總管有心迎娶、夫人不讓進門吧?”段功是大理四百餘年來唯一沒有蓄養姬妾的段氏王族,雖則外人儘知段功與夫人高蘭青梅竹馬、夫妻情深,然王族曆來均是後妃成群,段功如此清簡,未免太過異類,旁人議論起來,難免要說高蘭雖不問政事,卻在房事上馭夫甚嚴,不準丈夫娶妾。那嗓音沙啞之花匠所指便是此事,隱有嘲諷段功懼內之意,同伴當即會意,二人一齊大笑了起來。段僧奴再也忍不住,揚聲喝道:“你們兩個好大膽。”這百花廳是專門培養珍稀名貴茶花品種供給總管府的林苑,尋常百姓不得入內,那兩名花匠不防花叢中還站的有人,嚇了一跳,心道:“既能入來園中,定是總管府的人。”二人背後談論總管,頗有不敬之語,心下發虛,也不及看發話人到底是誰,忙轉過身,奔出幾步,蹲入花叢,假意乾活去了。段僧奴叫道:“喂,你們……”卻再也不見那兩名花匠人影,這裡花樹密密匝匝,滿目花海,園無隙地,他們躲到茶樹下,一時間又上哪裡去找?她心下氣惱,狠狠跺了跺腳,回頭卻見阿蓋歪著頭發呆,似在凝思,忙叫道:“阿姊!”連叫兩聲,阿蓋才回過神來。段僧奴再無心陪她賞花,道:“阿姊,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你先自己慢慢逛著。你住在哪裡?回頭我再去找你。”阿蓋道:“嗯,我住在中坊客棧。不過……”正要說明那是自己之前臨時落腳的地方,現在正要搬去五華樓,卻見段僧奴已道:“好,中坊客棧,我記下了。”匆匆即轉身離去。阿蓋見狀不禁有些驚訝,這段僧奴英姿颯爽,極有男子氣概,適才還興致勃勃,誇口要帶她賞遍大理名花,如何突然間便滿臉烏雲?莫非是想起了什麼急事?會不會是擔心她那兩名與阿榮交手的隨從?當即想道:“不管僧奴妹妹預先準備如何對付那惡人阿榮,她總算是救了我。那阿榮屢次在五華樓胡作非為,卻無人敢管他,想來他勢力不同一般,我可不能讓僧奴妹妹因為我而受累。”一念及此,忙離開了百花廳,重新往五華樓而去。一路聽見不少人在議論明玉珍要以公主與總管聯姻一事,又大談蜀中多美女,那明玥公主更有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容,不覺又惶惶不安、愁上眉頭,心道:“看來段功拒絕發兵襄助父王不全因為他父兄與父王結怨,明玉珍的美人計也是原因之一。哎,若是淩雲當真刺死了紅巾使者,說不定倒真可以破壞這樁聯姻。嗯,他肯定是早知道了此事,不得不鋌而走險,希圖能一箭雙雕,國仇家恨,一並解決。可他不與我商議便擅自做主……唉,我也知道,他是怕萬一事敗連累了我。”她本來惱怒淩雲壞了父王大事,這時念起他的好處來,不免又悵悵滿懷。可是照目前的情勢,她非但救不了他,還須得竭力向大理澄清梁王並沒有參與刺殺明玉珍使者,不過是淩雲擅自妄為、以報私仇,可這樣一來,他殺死紅巾反賊使者的義舉就變成了陷梁王、大理於不義,鞫訊起來,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雖說大元入主中原後統一了雲南刑法,凡罪至當死者應申報朝廷斷決,本意就是製止大理總管等土官擅自處決死囚,然而土官勢大,這一條律令從來沒有被很好地執行過。阿蓋是身份高貴的公主,又生得嬌柔貌美,自小萬事無憂,金貴無比,如今才是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愁悶無助的滋味,苦雨淒風,酸辛萬狀。她到底要怎樣做,才能說服段功發兵襄助?她還有機會救出淩雲麼?一時間,種種思緒縈繞於懷,萬般情愫難以割舍。自百花廳到五華樓有三裡之遙,路途不短,她滿腹心事,竟在不知不覺中走完了。剛到門樓,便見幾名五華樓守衛正七手八腳地將一人從篷車轉抬到擔架上,旁側還擁有數人,有漢人,也有羽儀,並不見那惡人阿榮。心道:“那擔架上的人會不會是僧奴妹妹的隨從,與阿榮爭鬥受了傷?”忙上前問道,“請問……”忽見一名漢人轉過臉來,警覺地瞟了她一眼,她登時記起早上在無為寺中見過這中年漢子。這漢子正是在南禪房與阿蓋照過麵的李芝麻,不過他當時未留意到阿蓋,此刻一見,自不相識,隻是見到她異常美麗,又是漢人裝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卻見那小胡子樓長鄭經率一名樓丁飛快地奔下台階,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招呼道:“各位遠道而來,辛苦了。羽儀大哥,這幾位是……”為首的羽儀答道:“這是明王使者。”一旁阿蓋登時愣住。她雖離開中慶時已經知道明玉珍派使者來結盟,但到大理後並未聽聞此事,想來段功尚顧及身屬大元子民,不願意聲張,將這些人藏了起來,以免授人話柄,但如今紅巾使者堂而皇之地住進五華樓,可見段功的態度起了巨大的變化,且對梁王極其不利。又聽見那羽儀向李芝麻等人介紹道:“這位是五華樓樓長鄭經。樓長,信苴命你給貴客們安排一處清靜隱蔽的院子。”鄭經尚未答話,便被羽儀扯過一旁,低聲告訴他那擔架上的是明玉珍使者鄒興,遭刺客行刺受了重傷,囑咐他多派兵士守住院子,入院侍奉的樓丁也須得是心腹可靠之人。鄭經雖立即會意,卻連聲叫苦道:“我哪有那麼人手可調?昨晚阿榮頭人跟梁王使者打架,傷了我九名手下,包括一名廚子!剛才阿榮又鬨事打架,幸好羅苴子及時趕來把他帶走,要不然還不知道會搞成什麼樣。”那羽儀沉吟道:“這樣,我留下兩名羽儀,專門負責明王使者一行。”鄭經忙道:“兩人不夠!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你看看我這裡,梁王使者,明王使者,還有阿榮頭人,何止二虎!”那羽儀聽他說的有趣,笑道:“也是。這樣,我先回去稟告羽儀長,請他再調派些人手來你這裡。”鄭經點頭道:“好。”一轉身,已然是滿臉堆笑,道:“已經為各位準備了最好最清靜的院子。請!”命樓丁在前麵帶路。那為首的羽儀之前一直守在南禪房,曾見過羽儀長施秀在院子中向阿蓋問話,又下令監禁她,不知道她何時又被放出了無為寺,此時見到她出現在五華樓,以為她與李芝麻等人相識,忙上前問道:“小娘子是跟明王使者一道的麼?”又征詢地望著李芝麻,卻見他搖頭道:“不,我們不認識這位小娘子。”阿蓋本來一直默不作聲,驀然被李芝麻這句話激起了胸中傲氣,她的敵人如此大張聲勢,她是成吉思汗的子孫,豈能輸給這些反賊,當即傲然道:“我是梁王之女,堂堂大元公主,豈會認識這群紅巾反賊?”眾人瞠目結舌,全部因巨大的震撼而呆住。就連躺在擔架上的鄒興也聞聲勉力抬起頭來,想看看這位大元公主到底是何等模樣。還是鄭經迎來送往的人多了,反應也格外敏捷一些,心道,“這下阿榮頭人可闖下了大禍,搞不好連累我也要跟著倒黴。”五華樓還從未接待過一位真正的朝廷公主,按照等級而言,公主甚至遠在總管段功之上,他一心要討好阿蓋,好將功補過,慌忙上前,一邊行禮,一邊賠罪道:“原來是公主殿下,下官有眼不識泰山,適才多有怠慢之處。這就請公主隨下官進樓歇息。”當即忙不迭引領阿蓋進去,李芝麻等人反而落在其後。五華樓後,有一個人工開鑿的大湖,引龍溪之水,周回七裡,水深數丈,內中養著各種魚鱉。沿湖栽有各種花木,湖光水色,垂柳相依,綠樹掩映,花木飄香,景色旖旎而優美。濃密樹蔭中,又建有二十餘座各自獨立的庭院樓台,恬靜幽雅,專供貴賓居住。阿蓋的住處,被安排在南苑四號院,緊挨著行省使者馬文銘居住的庭院,鄒興一行則被刻意安排到北苑,與阿蓋隔湖相望。阿蓋既亮明身份,便有意拿出公主的架子來,命鄭經派人去中坊客棧取自己與淩雲的行囊,鄭經有求必應。又見阿蓋孤身一人,雖不明究竟,卻也擔心她的安危,尤其適才她表白她是公主時,那明王使者的一名隨從即露出了仇恨的神色,忙調派得力的守衛、樓丁往四號院來。東首二號院即為梁王使者大都住處,大都去無為寺未歸,幾名蒙古侍從因昨晚與阿榮打架受傷,正留在院中休養,聽見門口人來人往,出來問明是阿蓋公主住進五華樓,驚喜交加,急忙趕過來拜見。鄭經見狀,更不敢怠慢,親自守在四號院中打點一切。李芝麻一行自然受了冷遇,隻被樓丁領進了北苑三號院,再也無人理睬。其時晌午已過,幾人還未吃午飯,腹中饑餓。許江武怒道:“不如去一刀去殺了那韃子公主。”李芝麻搖了搖頭,道:“殺了她也無濟於事。”頓了頓,又道,“想不到梁王會派自己的女兒來大理做說客。”忽見小廝鄒當奔出來叫道:“鄒先生請幾位進房說話。”幾人進得房內,鄒興神智早已經清醒,精神也好了許多,正半倚在床榻上,先命鄒當出去為眾人要些食物來,打發他出去,這才問道:“李將軍如何看待目下的局勢?”李芝麻道:“隻怕那大理總管段功已經下定決心,無意與我主結盟。唉,都怪我辦事不力,若不是在無為寺盜取藏寶圖露了行蹤,或許不至於如此。”鄒興道:“李將軍何須自責?此次結盟不成,原也在意料之中。大理段氏與梁王積怨極深,也未必能就此化解。我猜大理必取中立姿態,兩不相幫,此種局麵,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鄒興在大夏國官任司寇(司寇:官職名,西周始置,位次三公,與六卿相當,與司馬、司空、司士、司徒並稱五官,掌管刑獄、糾察大臣等事。後世也用作刑部尚書的彆稱。),職高位顯,此次主動請纓,又說服明玉珍以公主明玥許嫁段功,李芝麻本以為是對聯姻結盟一事勢在必得,卻不料他早有結盟不成的準備。既然如此,又何必親自出馬來到大理,也不致於平白挨了刺客一劍,若非那書生羅貫中通曉醫術,湊巧沈富又購買了許多珍貴藥材,隻怕早已經命喪在無為寺中。正欲直問鄒興真實意圖到底如何,又聽許江武恨恨道:“隻是藏寶圖一事,尚未有任何下落。”鄒興道:“說起藏寶圖,與我們在無為寺中同住南禪房中的沈富,與李將軍不是舊識麼?”李芝麻道:“正是。”鄒興道:“這沈富富甲中原,又是張士誠的結拜兄弟,卻放著舒適的富翁生活不過,千裡迢迢來到大理,想來必有所圖。他身旁那位書生羅貫中,看來也非尋常人……”李芝麻忙道:“我已經問過沈富,這羅貫中原是太原府祁縣人,自幼隨父親在姑蘇做絲綢生意,由此結識沈富,不過他對經商並無興趣,後投靠張士誠做了幕僚,但並不得賞識。前些日子他預備回老家太原祁縣,半途遇到同鄉,得知父親病逝、繼母改嫁,心灰意冷,決意隱居起來寫書勸世,恰好遇到沈富要來大理,仰慕此處藏書豐富,所以特意跟隨前來。這次住進無為寺,據說也是想一睹翠華樓藏書風采。”許江武冷笑道:“這就是了,他無非是想借讀書為名進翠華樓找藏寶圖而已。”李芝麻道:“即便如此,段功如何能輕易讓羅貫中進翠華樓讀書?”鄒興道:“李將軍有所不知,曆代大理總管雖通漢文,卻並不知文學,所以他們對中原飽學之士都很敬重。那羅貫中文質彬彬,若當真鄭重其事地提出要借閱翠華樓圖書,段功定會應允。”姬安禮也道:“張士誠倒是高明,找個書生假稱讀書,便可以堂而皇之進翠華樓找藏寶圖,不似我們幾個冒性命危險,最終還是一無所獲。”鄒興忖道:“如今中原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與我主各據一方,勢均力敵,誰若能得到藏寶圖的財富,定可脫穎而出,稱霸天下。”李芝麻道:“我也知道事關重大,必定要竭儘全力找到藏寶圖。不過,藏寶圖未必就在翠華樓中,我仔細找過丹青室,圖卷雖多,都是字畫而已。”許江武也道:“五樓也全部隻是圖書。”鄒興道:“嗯,藏寶圖極有可能藏在彆處。幾百年來,多少人想得到這藏寶圖,闖入總管府、無為寺的梁上君子不計其數,段氏肯定會有所防備。”李芝麻道:“我聽那羽儀長施宗提起,大理以總管府、無為寺、五華樓三處最為要緊,想找藏寶圖的人目光素來都集中在戒備森嚴的總管府、無為寺上,反倒是作為迎賓館的五華樓從無人注意……”許江武眼睛一亮,問道:“將軍是說藏寶圖有可能在五華樓中?”李芝麻點了點頭。許江武道:“既然如此,我們還等什麼,我這就出去打探地形,入夜才好動手。”鄒興笑道:“何必等到入夜,現在就可以去找尋,他張士誠會派商人和書生以讀書為名混進翠華樓,我們何不以使者身份,正大光明地要求參觀五華樓?”三人恍然大悟,連歎鄒興主意高明,低聲商議了一回。雖則幾人之前在無為寺行竊事敗,然也算與大理正式打過一回交道,知道段功為人寬厚平和,即使這次再敗露,也不致於有性命之虞。李芝麻更是有舍身取藏寶圖之誌更是看輕生死等鄒當取食物回來,三人匆匆吃過幾口,慌忙辭彆鄒興出門,找到一名樓丁,遞上一塊銀子,說如何仰慕五華樓之雄奇,想入樓遊覽雲雲。五華樓本非禁地,時常也有貴客要求登樓眺望,樓長無不允準,那樓丁白得了好處,格外熱情起來,當即領著三人進樓來。五華樓方圍四裡餘,壘土五重為基,每重丈二,層收並立五重華表,所以取名為“五華”。這座樓始建於南詔,由巨匠楊連科主建,曆時三年始成,屹立數百年不倒,堅固如初,每一塊石頭都鏤刻時光的痕跡,每一根柱子都記載曆史的風雲。杆欄圍屏均取自蒼山白玉石,華麗精美。柱梁則是蒼山上十丈以上粗二至三圍之巨樹,橫空架成鬥拱形狀,古色古香。樓有五層,高達百尺,一層台座已然高出地麵十餘丈。樓前校場空曠無邊,可容納十萬精兵。整座建築氣勢恢宏,既古樸莊嚴,又雄峻瑰奇,難怪能成為陽苴咩的標誌建築。正樓門麵朝東方,門匾上寫有三個鎏金大字——“五華樓”字大八尺,蒼勁有力。姬安禮頗好書法,見那三個字氣象縱橫,酣暢淋漓,揣度大理當無人有此筆力,有意問道:“這字是哪位總管所題?”那樓丁笑道:“這字可有幾百年了,當時都還沒有大理國呢,哪來的總管題字?不過我們大理也沒人寫得出這樣的字,這字是你們漢人寫的,他名字叫做趙林,他曾祖趙旭被南詔國王世隆俘虜來大理當了奴隸。”姬安禮點頭道:“原來如此。”進樓一看,底樓是個巨大的宴會廳,雕梁畫棟,彩繪裝飾,極其華麗精美,寬闊得能同時容納千人入座,據稱南詔、大理常常在此處盛宴百官。隻是所有物事一目了然,並無什麼隱秘之處可以遮掩。再上二樓、三樓、四樓,儘是如此,不過樓層愈高,廳堂麵積愈小而已。走廊均是琉璃紫瓦,出閣架鬥,工技極其精巧。上來五樓,視野頓時開闊,四周並無牆壁,隻用三十六根朱色圓柱支撐起重簷樓,鬥拱飛簷,碧瓦琉璃。蓮蓬狀的金蓋寶頂下,並列懸掛著一口巨鐘和一麵大鼓。李芝麻等三人一上樓來,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鐘鼓上。那樓丁介紹道:“這口巨鐘名為‘五鳳鐘’,重達萬斤,這鼓名叫‘紅龍鼓’。昔日大理國時,拿它們作為早朝的鐘鼓,鐘聲尤其悠遠,可直傳到洱海東麵。”李芝麻問道:“這麼說,這鐘鼓是大理建國後新造?”他言下之意,無非是想到五庫藏寶圖雖是南詔所繪,但後來大理立國,發掘了其中兩庫後,才將餘下三庫藏寶圖收藏,若這鐘鼓是大理所建,那麼很可能就是藏寶圖所在之處。樓丁笑道:“是的。南詔建了五華樓,我大理則造了鐘鼓與其相配。”李芝麻心中有數,暗中向許江武使了個眼色。樓丁哪知這些人心懷不軌,又一指四周,道:“此處為城中最高處,可以俯眺整個陽苴咩城。”李芝麻道:“果然是處寶地。這位小哥兒,不知可否方便讓我們多留一會兒,此等風光平生難得一見。”樓丁笑道:“大人請隨意。”與樓口處的兩名守衛招呼了一聲,先自下樓去了。這五華樓每層樓梯口均有兩名兵士把守,不過相比起無為寺的嚴密防守,可謂十分鬆懈了。李芝麻走向兵士,假意好奇,詢問道:“西麵的群山可就是蒼山?”一名兵士道:“正是。”又伸手一指東麵,熱情地介紹道:“那邊就是洱海。”此時陽光正濃,隻見藍天白雲下一派天高地闊——東麵碧水無垠,與天相接,波光灩灩,映襯著明麗的光暉。又有點點漁船揚帆水麵,儘展清新。西麵群山蒼翠,如玉筍般綿亙排列,山頂積雪皚皚,山腰白雲纏繞,溪流宛如白練曲曲折折垂掛而下。峰巒岩岫,縈雲載雪,夾在中間的城郭在玉洱銀蒼的輝映下,顯得分外生動,當真是風光綺麗,充滿了詩情畫意。隻是李芝麻似全無心思在眼前美景上,又指著南麵腳下一片灰色的石頭建築,問道:“那是什麼?”兵士道:“是本城大獄。”李芝麻頗為驚奇,不知道為何要將監牢修建在如此宏偉的五華樓旁,問起緣由,兵士笑道:“事起於一些風流韻事,南詔時,這一帶是南詔宮後院,住的均是美貌受寵的女人,五華樓則建在後門出口,專供皇帝和妃子們登高觀景。後宮妃子眾多,一些人難耐寂寞,與羽儀有染。皇帝聽到風聲後當然是勃然大怒,立即命人在五華樓東南處修了一座石牢,置備各種刑具,日夜拷問幾對通奸男女,讓他們的受刑慘叫聲傳遍後院,以此來警示那些頗不安分的妃子。我大理立國後,將五華樓一帶改作迎賓館,石牢也未拆毀,略加擴建後,成了城中大獄所在。”李芝麻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又隨意指著城中建築,東扯西拉地發問,以引開兵士的注意力,好讓姬安禮和許江武仔細查看鐘鼓。許江武見那鼓麵凹凸不平,質厚粗糙,也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皮。朱紅色是後刷上的紅漆,經曆百年風雨,已然開始褪色剝落,多少露出一些流年的滄桑與無可奈何來。他將耳朵貼近鼓麵,輕輕彈了彈,鼓麵彈性極好,鼓中卻似有異聲。他扭頭見那兩名兵士正與李芝麻交談甚歡,當即蹲低身子,從靴筒中拔出匕首。他猜測果真是有藏寶圖的話,當藏在大鼓底部,於是握住匕首往底部鼓麵紮了進去。那鼓麵皮厚堅硬,他這一刀竟未能刺穿,這才猜到鼓麵當是象皮,大理人時常用其作為鎧甲,強度猶勝中原鐵甲。腕上加勁,終於穿透,隻聽見異聲更響。他忙用匕首將那口子左右拉開,勉強用右手擠進去,不料手指尖剛進鼓麵,便有什麼東西釘在他中指指尖上,劇痛之下,幾乎要驚叫出聲,本能地將手抽出,卻見指尖有幾個圓點,仿若針孔,已見血痕。一時不知道鼓中有什麼厲害的機關,再也不敢輕易試探。正躊躇間,忽聞見木梯“咚咚”作響,有人疾步奔上樓來,卻是適才那樓丁,叫道:“三位快請下去,許多羽儀已經到了門樓,說是信苴馬上要來五華樓。”李芝麻吃了一驚,心道:“段功又到五華樓來做什麼?莫非是為那韃子公主?”忙向姬安禮、許江武使了個眼色,隨樓丁一道下樓。剛到底樓,便見施宗先率數名羽儀湧進樓來,https://正遇到李芝麻三人。施宗臉色一沉,上前問道:“三位在五華樓做什麼?”那樓丁忙道:“三位大人是想登高眺望城中風光。”施宗厲聲道:“我問你了麼?”那樓丁嚇了一跳,忙退到一旁,惴惴不敢再說。李芝麻道:“我們確實隻是仰慕五華樓風采,想來遊覽一番,還請羽儀長不要見怪。”施宗道:“果真是這樣麼?”全然不能相信的語氣,又拿刀鋒般的目光來回審視著三人。李芝麻倒是泰然自若,姬安禮頗不自在,先垂下了頭,許江武脾氣暴躁,再也按捺不住,怒道:“羽儀長不如乾脆將我們幾個關起來好了。”施宗冷冷道:“我倒是很想這樣呢。你自己當過一回賊,還想彆人尊敬你麼?”側頭叫那樓丁道:“你還不快送李大人回去住處?”李芝麻知道成見已深,多說無益,何況己方確意有所圖,當即領了姬安禮、許江武二人,跟隨樓丁從側門出去。悻悻然回到北苑住處,卻見院中已然站有兩名羽儀,李芝麻頗為吃驚,問起才知道施秀剛進了鄒興房中,預備詢問刺客身份。幾人急忙進來,正見施秀站在床榻前問道:“鄒大人可否看清刺客的麵孔?”鄒興道:“當然,就算隻看他身形我也認得出來,他是我世仇淩墨之子淩雲。”施秀雖早知淩雲供詞足以取信,卻還是頗為吃驚,忙問道:“大人與淩家到底有何過節?”鄒興道:“說來話長,我鄒家和淩家均為蜀中世家大族,百年來多有爭鬥,積怨甚深。不過我們兩家一文一武,各有所長,誰也無法占到上風。淩家到了淩墨這一代,出仕為官,情況大為轉變,淩墨利用手中職權,多方羅織罪名,對鄒家殘酷迫害,害得我家破人亡——長子和次子被誣與紅巾勾結,被活活拷掠致死,我和幼子也被下獄,判了死刑,家產被抄沒,妻子、女兒流落街頭,受儘欺淩侮辱,終被逼上吊自縊。幸好老天有眼,就在我們父子即將成為刀下亡魂之際,明王率紅巾入川,殺敗元兵,砸開死牢,我父子重見天日,就此投奔明主,幸得明王不棄,加以重用,我才得以手刃淩墨,殺他滿門。隻有淩墨之子淩雲武藝高強,被其逃脫。”施秀道:“原來如此,難怪淩雲要找鄒大人報仇了。”鄒興道,“羽儀長,聽說你們已經捉到了淩雲,不知道你們預備如何處置他?”施秀道:“這個我尚不清楚。不過鄒大人請放心,信苴一定會從重處罰,給大人一個交代。”鄒興歎了口氣,道:“我們鄒淩兩家如今各自人丁凋零,也算是兩敗俱傷。不知道羽儀長可否代我向信苴求個情,饒過淩雲?”施秀大為驚訝,問道:“大人是想為淩雲求情麼?”鄒興道:“淩雲刺殺我不過是為報家仇,情有可原。其實百年前鄒淩兩家多有聯姻,說起來,我鄒家有淩家的血脈,他淩家也有我鄒家的血脈。若是淩雲死了,淩家最後一點血骨就此歿亡於世,實在對不住我們兩家的先人。”一旁李芝麻聞言大感意外——鄒興極具韜略,其人在明玉珍入蜀時投效,才六年時間,如今在大夏國已經官任司寇,地位僅次於皇帝明玉珍及其弟明勝,其才乾智謀可見一斑。他完全可拿刺客行刺一事大做文章,怪罪大理疏於防範,令段功生出歉疚之心,以在談判中取得少許情感優勢,沒想到他卻放棄了這個大好機會,還開口為刺客求情。轉念又想:“鄒大人深謀遠慮,絕不致於白白放棄此良機,或許是因為我等三人潛入禁區一事敗露,他自感臉上無光,不得已如此。說起來,倒也虧得那刺客引開了眾人視線,不然我無論如何都難以進去翠華樓中。”施秀倒是頗為佩服鄒興的氣度,道:“大人可知道淩雲已經投靠梁王,成為其心腹侍衛?”鄒興愣了一下,隨即點頭道:“他一心要殺死我、殺死明王為全家報仇,投靠梁王確實是最好的法子。”施秀見他絲毫不認為淩雲刺殺事件涉及梁王,也不再多提。李芝麻卻道:“會不會是梁王有意派淩雲來大理刺殺鄒大人,想就此擾亂明王與大理的結盟?”施秀道:“淩雲此次是護送阿蓋公主前來大理,至少公主並不知道刺殺一事。”許江武冷笑道:“果真是這樣麼?適才我們遇到那韃子公主,她還神氣得很呢。”阿蓋溫柔美麗,一派天真,而李芝麻等人偷入無為寺禁地,大顯心機,施秀心中自有一杆秤,也不接話,隻道:“如此,便請鄒大人好好歇息。我已經派人去請醫師,稍後便到,為大人複診。”鄒興道:“羽儀長,請務必不要為難淩雲,他隻為報殺父大仇,何況我也隻是受了點傷,並無性命之憂。”施秀道:“如何處置淩雲,自有信苴決斷。不過我一定99lib?會將鄒大人的意思轉稟信苴。”鄒興道:“有勞。”施秀點了點頭,自領羽儀出了院子,往翠華樓趕去。剛到樓前,正遇見段功領著大都、馬文銘等人上來台座,一行人徑自進入底樓大廳南部的議事廳,施宗早已經帶人布置妥當。段功也不拐彎抹角,請大都、馬文銘坐下,肅色道:“普照禪師在無為寺離奇被殺,二位均已經知曉,有些話在無為寺中不方便說,我特意請二位來這裡,是想儘快將這件事做個交代。”他所稱的“不方便”,一是無為寺畢竟是佛門清淨之地,實在不適於鞫問案情,二來也不願意大都這些人反複進出寺中禁區。隻是以他的目下身份地位,又何須親自向梁王使者、行省使者做交代,他如此鄭重其事,反倒令人不安。合仲正站在大都身後,慌忙辯解道:“下官真的與此事無關,我進去時脫脫大人……不,普照禪師已經死了。”他漢話說得不好,一著急就成了蒙古話,大都便又替他翻譯了一遍。段功道:“我知道。”合仲奇道:“信苴真的相信下官與此事無關?”他原以為自己卷入此事,無論如何都難逃乾係,很可能大理就此要將殺人罪名加到他頭上,以讓梁王立場更加難堪,此刻見段功點頭直認他無辜,不免驚訝萬分。段功道:“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淵海,你向兩位使者說明一下詳細情形。”楊智道:“遵令。昨夜信苴親至無為寺回光院麵見普照禪師,本意是在禪師離開大理前見上一麵……”馬文銘問道:“敢問信苴一句,普照禪師來到無為寺時日不短,難道信苴從未見過麼?”他年紀雖輕,問得卻是頭頭是道。段功道:“正因為素未謀麵,所以才特意見上一麵。”馬文銘點了點頭,道:“恕我冒昧。”楊智續道:“禪師向信苴表示,不願意再回大都,而是要去中慶輔佐梁王。”大都驚訝道:“普照禪師真這麼說?”他知道昔日脫脫落難雲南,梁王待其甚是刻薄,蒙古人素來恩怨分明,脫脫亦非大度之人,竟能不計前嫌。楊智道:“絕無虛言。”大都不由地歎息了一聲,脫脫才乾名聞天下,若其人不死,梁王可算是最大的受益者了。楊智又道:“就在信苴與普照禪師交談之時,突然有刺客闖入隔壁南禪房,刺殺了紅巾明玉珍使者鄒興,這名刺客,便是梁王的心腹侍衛淩雲……”馬文銘此刻方得知此事,錯愕萬分,望向大都,隱有問詢之意,大都無奈地點了點頭。楊智道:“淩雲行刺鄒興一事,尚有許多不明之處,等徹底查清真相後,再向二位大人通報。”頓了頓,又刻意道,“二位大人若是有什麼線索,也請及時告知我方。”大都聽出弦外之音,不知所答,不敢輕易接話,隻有馬文銘道:“這是當然。”楊智續道:“淩雲行凶後很快被人發現,經過一場血戰,最終被擒住。信苴趕出去善後處理,離開南禪房時,特意留下兩名羽儀保護普照禪師。湊巧信苴之女寶姬當時想借道溜出寺去,自禁區翻牆進入回光院,她的小夥伴為了接應她,將守在院中的羽儀騙走。不過刺殺事件後,全寺戒嚴,各處均有羽儀、武僧反複巡視,也無人想到回光院會出什麼事。然則到了夜半時分,還是有人趁隙溜進了院子,潛入房中,用匕首割開了普照禪師的喉嚨……”馬文銘道:“無為寺防衛如此森嚴,何以能被人如此輕易溜了進去?況且普照禪師絕非手無縛雞之力之人,如何不加反抗,便被人輕易殺死?他隻要呼叫一聲,當能驚動外麵巡邏的守衛。”楊智道:“隻因為凶手並非寺外之人,普照禪師原也認識此人,所以未有任何防備,猝不及防才被對方一刀殺死。來人,帶凶手進來。”一乾蒙古人和回回人紛紛瞪大了眼睛,想看看這位殘忍割開脫脫喉嚨的凶手到底是何方神聖。卻見兩名羽儀一前一後押著無依禪師走了進來,他手足間未加任何束縛,神態也甚是安詳。大都、馬文銘等人早上進無為寺時一一拜見過寺中各位高僧,知道無依是無為寺首座,武藝號稱無為寺第一,卻不知道他如何成了殺死脫脫的凶手,不由得驚奇得呆了。原來施宗之前為尋找藥師殿白草閣丟失的兩副孔雀膽,派武僧暗中搜查了無依禪師住處,結果沒有找到孔雀膽,卻找到了團作一團塞在床角下的帶血跡的僧衣,由此引發諸人的懷疑。段功與了塵住持商議後,將正在南禪房中與沈富、羅貫中交談的無依禪師請到翠華樓,詢問脫脫被殺一事。無依一派平靜,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但施宗卻在他身上搜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刃口血跡猶在,遂成他殺死脫脫的鐵證。無依開始尚且辯解說血跡是他把玩匕首時弄傷了手指所留,也證實他的確去藥師殿要過金創藥,他手指上也確實有傷。然而他武藝精湛,說他自己不小心弄傷了手指,實在難以令人取信。到後來取出帶血的僧衣,無依才無話可說,乾脆承認了殺人事實。大理佛教地位尊崇,享有很大的特權,甚至可以獨立於法外,僧人犯罪,審訊處罰均不同於普通平民百姓,往往由佛寺住持自行料理。但由於脫脫身份特殊,無為寺從來待之以貴客,不敢視其為僧人,了塵不便插手,遂將無依交給段功處置。無依隻是緘默不語,並不仗恃武功反抗,段功不看僧麵看佛麵,令不加以鐐銬桎梏。眾人正張目結舌之際,又聽見楊智道:“禪師,事關重大,這就請你向兩位使者說明為什麼要殺人。”言語甚是客氣,絲毫沒有強迫之意。無依道:“無它,不過是為報家仇而已。”馬文銘道:“禪師如何與普照有仇?”無依道:“貧僧本姓徐,是徐州人氏,因自幼好武,被父母送到泉州少林寺出家為僧。後紅巾造反,占據了徐州,脫脫率大軍攻打,城下後殺死全城所有活物,我徐家上下二百餘口,儘數死在這場屠殺中,其中八人是十歲不到的孩子。”他語氣甚是和緩,說到家人死於非命的慘烈之處,也不動聲色,沉靜得令人吃驚。小廳中鴉雀無聲,人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若是換作我,此等血海大仇,如何能不報?”又聽見無依道:“當時貧僧早已經在無為寺安頓下來,由於天高路遠,兩年後才得知全家死絕的消息,於是趕回中原奔喪報仇。正逢脫脫聲勢如日中天,率大軍攻打張士誠,貧僧在元軍大營外反複徘徊,隻遠遠見到脫脫,始終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又見到戰火紛飛,萬姓死傷,屍骨露野,白地千裡……”他的語氣陡轉低沉,大概回想起那哀鴻遍地的慘狀,至今猶自心驚。頓了頓,又續道,“一時感到心冷,就此返回大理。不想過了幾月,傳來了脫脫被彈劾奪職、發配雲南的消息。貧僧還在猶豫要不要趁此良機手刃仇人,又傳來脫脫已經被朝廷以毒藥賜死在騰衝。不久後,無為寺中特意將南禪房隔了一塊出來,造了一座回光院,說是要供新來的掛單僧人普照居住。普照來的第一天,貧僧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就是改作了僧人打扮的脫脫。”馬文銘道:“既然禪師早已經認出了仇人,為何一直等到現在才動手?”無依道:“貧僧不知道脫脫是如何到了無為寺,亦從未向旁人提起問起,不過心想既然他已經放下屠刀,出家為僧,當是有所悔悟,該給他個改過的機會。雖然夜半夢醒,貧僧也有要去殺他的衝動,但終究還是忍耐了下來。他足不出戶,八年來不過機緣巧合見過幾麵,貧僧以為他潛心改過,報仇的心思慢慢淡了。但直到昨日,貧僧得知朝廷下了赦免脫脫的詔書,行省也派了使者來,大約是要迎他回朝,這才知道他躲在無為寺中,不過是為了避禍,化裝成僧人也是為了掩人耳目。那一刻,在我胸中壓抑了八年的仇恨突然迸發,這樣的人再回去朝廷做官,還是一樣會屠殺無辜,殘害百姓……”楊智知道昨日下午羽儀長施秀先率羽儀趕往無為寺警戒,有人無意中漏了口風也不足為奇,況且無依也不算外人,不過心中還是有些疑問,問道:“禪師如何能肯定普照定會就此離開無為寺?”無依道:“貧僧一直刻意留意脫脫行蹤,八年來,信苴每月初一、十五來無為寺聽經,風雨無阻,卻從未與脫脫謀麵,昨夜突然到訪回光院,自有緣由。所以我猜到脫脫馬上要離開這裡,決意殺了他。”眾人這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以無依的身份,自可在無為寺中來去自如,他武藝了得,脫脫又知他是首座,毫不防範,一刀便能輕易得手,割喉案遂告水落石出。楊智問道:“兩位使者可聽清楚了麼?”馬文銘、大都齊聲道:“清楚了。”馬文銘問道:“信苴要如何處置無依禪師?”段功道:“自有司獄司依律斷處。”揮手命人帶下無依,道:“我知道行省使者此行來意,既然普照禪師不幸去世,也是天意如此。禪師在大理八年,畫有十餘卷圖軸,儘是中原山川地形之圖,我已經命人將圖軸送去使者住處,此為普照禪師嘔心瀝血之作,想必能對朝廷或是梁王有所用處。”馬文銘當即站起,向段功深深一揖,恭恭敬敬地道:“多謝信苴。”他久聞脫脫大名,深知其八年心血非同小可,常人即使不留為己用,也不能在並無他人知道的情況下,拱手送給對手,因而對段功胸襟氣度十分佩服。大都也慌忙站起,道:“多謝信苴。”段功點點頭,道:“使者勞累了大半天,請先去用餐歇息。”大都問道:“敢問信苴,不知阿蓋公主現今人在何處?”段功問道:“公主早已經到了五華樓。樓長人呢?”鄭經聽到信苴到來,早已經趕至門外等候,聞聲忙進來告道:“回稟信苴,公主殿下已經安頓在南苑四號院。”段功道:“妥善照顧,切不可怠慢。”鄭經道:“遵令。”又道,“信苴,下官尚有要事稟報。”等大都、馬文銘等人離去,才說阿榮頭人不知道對方身份,先後輕侮了阿蓋公主和寶姬。施秀奇道:“寶姬來過五華樓?”鄭經道:“是,據說是特意來看望阿榮頭人的。”段功麵色如鐵,流露出罕見的令人敬畏的氣派。鄭經心中惴惴,但還是壯著膽子說了高潛、高浪為了保護寶姬與阿榮打架被羅苴子帶走一事。段功道:“他們幾個現下人在何處?”鄭經道:“寶姬人不知去了哪裡;高潛在爭鬥中被斬了一刀,血流不止,已經送去醫鋪救治;高浪和阿榮二人無論如何不肯停手,還誤傷了一名羅苴子,被領隊護軍下令扣押,帶去監牢監禁。”段功哼了一聲,道:“護軍做得對,先關著他們。”抬腳便往外走去。鄭經忙道:“信苴,五華樓突然來了這麼多貴客,下官擔心沒有足夠人手……”施宗道:“樓長不必擔心,信苴已有安排,張希矯大將軍會親率羅苴子駐在這裡。”鄭經聽了心中不喜反憂,張希矯是出名的仇視梁王一派,絲毫不加掩飾,這裡住了三個院子梁王的人,其中包括梁王之女,會不生事端麼?雖則犯疑,卻不敢表示異議,隻好道:“是。”施宗刻意壓低了聲音,道:“另有一件重要的事,無為寺藥師殿昨日丟失了兩副孔雀膽,至今尚未尋到,你可要特彆當心這幾方使者的飲食,千萬彆出了岔子。”鄭經一時呆住,驚道:“什麼?”段功離開五華樓後,徑自回了總管府,在大門處正遇見伽羅。伽羅匆忙下馬,上來埋怨道:“信苴,你明明答應過我,要讓刺客養好傷再帶他走,如何又派人將他帶走?”原來今日段功一行離開無為寺,羽儀與羅苴子也隨同撤離,雖然寺內仍有大批武僧,但仍不便將淩雲留在伽羅住處,遂將他抬回了城中大獄監禁。段功無心睬她,隻道:“刺客武藝高強,雖然戴了枷鎖,你卻絲毫不會武功,留他在你樓下養傷,如何能讓人放心?我答應你,不命人拷打他便是。你若想要繼續為他治傷,儘可直接去南城大獄。”伽羅一心袒護淩雲,還要再鬨,施秀忙扯她到一旁,低聲道:“信苴正為了寶姬的事心煩,你就彆再添亂了。”伽羅隻知道高蘭帶段僧奴離開了無為寺,尚不知道後來的事,奇道:“寶姬又怎麼了?”施秀遂說了五華樓一事,伽羅聽了大喜,連連問道:“高浪有沒有就此殺死阿榮?”施秀白了她一眼,道:“你怎麼一副恨不得天下大亂的樣子?高浪和阿榮都被羅苴子關進了大獄。”伽羅頗為失望,道:“高浪平日總是自詡功夫了得,關鍵時刻卻是不頂事。”又聽說高潛受了傷,忙道,“那我得趕緊去看看。”忙不迭地走了。段功正向守門羅苴子詢問女兒去向,羅苴子回稟寶姬已經回府,段功厲聲道:“沒有我號令,不得再放寶姬離開總管府一步,知道麼?”守門羅苴子尚不知道究竟,愣得一愣,才道:“遵令。”總管府是處數進的大建築,氣勢宏渾。正東門處建有三重樓,駐有羅苴子重兵。穿過重樓,即是一大片開闊地帶,類似廣場,可以宴會結兵。廣場之西便是大衙門,重屋製如蛛網,大將軍、清平官、達魯花赤、同知、教授、司獄司、錄事司、庫倉、稅務、藥局等重要官員、機構均在此處辦公。再往西則建有一堵南北向的屏牆,隔斷了東西視線。屏牆由五十四塊取自蒼山的大理石壘成,每塊均是三尺見方,橫成三牌,上下兩排為漢白玉石,冰澈如雪,滴塵不染,意趣淡遠,清妙微婉。中間一排均為彩花石,玲瓏剔透,五色粲然,紋理天籟生成,千姿百態——有似江河奔瀉,有似飛瀑流雲,有似奔騰駿馬,有似崖上洋鬆,水墨山卷,珍禽異獸,花鳥蟲魚,時下風物,應有儘有,氣象萬千,活靈活現。傳說大理石乃蒼山精魂所蘊蓄,種種紋理神秘莫測,深藏石中,層疊遠近,筆筆靈動,雲皆能活,水若有聲,因而有人寫詩讚道:“天孫昔謫下天綠,霧鬢風鬟依草木。一朝騎鳳上丹霄,翠翹花鈿留空穀。”又被後人比為“恍如黃鶴樓前晴川芳草景,曆曆又若滕王閣上長天秋水煙蒙蒙”。鬼斧神工之妙,即便將最傑出的丹青聖手畫作拿來比擬,也要相形見絀。屏牆的南北建有兩重門樓,由大批羽儀把守。繞過屏牆,才正式算是總管府所在,也是昔日的大理王宮,由東往西分有議事廳、大廳、小廳、寢宮等處。進來府中,段功不似往日先去大衙門,命楊智等人候在議事廳,自己隻帶了兩名羽儀,直奔寢宮,他如此反常,旁人也不敢多問。此刻,段功心中相當糾結,不為是否與梁王或是明玉珍結盟,也不為無為寺中的接連怪案,而是因為夫人——他猜以女兒性情,去五華樓探望阿榮本身就是心懷惡意,而這樣的主意她本人和同伴是斷然想不出來的,這一定是夫人的主意。本來高蘭暗中從無為寺帶走僧奴已經令他不快,如今又鬨出了這樣一檔子事,她還當他是總管麼?早有侍女迎上前來,段功問明高蘭正在後苑育蘭,當即穿過曲水長廊,望品蘭亭而去。這品蘭亭是段功即總管後新建,亭子落成之日,他親書“幽芳仙苑”之匾額懸掛於亭上。又從蒼山移植了二百餘品珍品蘭花到亭子周圍,四季菲芳——清蓮沁心潤腑,玉腕國色天嬌,碧玉株挺拔獨立,彩雲婀娜多姿,雪素纖塵不染,紫霞奇香如麝,擋架花大如碗而香飄數裡。高蘭特意作詩賀道:“蘭生山野地,馨香無人知。移栽玉池側,王孫莫攀摘。花雖無言語,玉蕊吐芬芳。但願育花人,月下共品習。”時人均以為段功與夫人恩愛,特意為高蘭修建了此亭,喜愛蘭花也不過是愛屋及烏。其實段功愛蘭,乃是出於天性。他母親高藥師曾夢見天神賜蘭花一株,後懷孕生下段功時,更有蘭花馨香四溢,因而母子均喜愛蘭花。及近後苑,果遠遠見到高蘭正在擺弄蘭花。段功一見到夫人身影,心下頓時有所遲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侍女望見段功,慌忙告知高蘭。高蘭舍了手中蘭花,迎上前來,笑道:“郎君今日回來得可早。”段功“嗯”了一聲,心中有話,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躊躇間,高蘭已然攙住他手臂,拉他到亭中石凳坐下,道:“郎君先坐下來稍事歇息,我進去換件衣裳再來陪郎君賞蘭。”又吩咐侍女道,“綠珠,快去取些茶水果子來。”段功一坐下來,心情便好了許多,每每他有煩心之事,來這花團錦簇、桂馥蘭香的品蘭亭轉上一圈,總會有所緩解。蘭花的幽芳總能令他沉醉,令他回憶起無數美好的往事。過了一會兒,那侍女綠珠端了茶點奉上來,神色卻甚是慌張,匆忙將玉盤放在石桌上,轉身便走。段功叫道:“等一等,我有話問你。”綠珠道:“是。”卻不肯回過頭來。段功微覺奇怪,問道:“你怎麼了?”綠珠道:“回信苴話,奴婢沒怎麼……信苴有話請問。”段功大多時間花在政事上,回到寢宮萬事早有夫人料理妥當,極少留意到府中侍女,見綠珠不敢回頭麵對自己,大為驚訝,起身走到她麵前,問道:“你是害怕我麼?”綠珠進總管府已有數年,深知夫人表麵溫柔賢淑,實則心機綿密深沉,大凡有侍女接近信苴者,總會莫名其妙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她見段功走近自己,慌忙退開幾步,不料已經到得階邊,一腳踩空,尖叫一聲,仰身跌倒。段功搶將上來,一把拉住了她,關切地問道:“你到底怎麼了?臉色蒼白得如此厲害,是生病了麼?”綠珠飛快掙脫他的手,跑到品蘭亭外台階下站定,頭垂得老低,這才道:“奴婢沒病。信苴是有話要問奴婢麼?”段功自信待人寬厚,對府中下人更是從無半句重話,他本想問女兒人在何處,此刻卻不由得十分好奇這侍女為何這等反應,當即道:“我果真有那麼可怕麼?”綠珠囁嚅了半晌,終於低聲道:“回信苴話,奴婢不是怕信苴,是怕夫人……”說到最後“夫人”二字,已經是聲如蚊嚶。段功呆了一呆,問道:“什麼?”卻見綠珠生怕染上瘟疫一般,頭也不回地跑開了。段功不明所以,隨口問亭外羽儀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不是怕我,是怕夫人?”羽儀遲疑道:“這個……”段功喝道:“還不快說。”羽儀道:“是。屬下猜綠珠的意思,是怕夫人……吃醋。”段功“啊”了一聲,這才會意過來,一股混合著氣憤,傷痛、難過、失望的複雜情感頓時湧上心頭,手腳冰涼得難以名狀。此時此刻,高蘭正坐在內室梳妝台前精心打扮,表麵鎮定自若,心中卻是大起波瀾。她已經從女兒段僧奴口中得知明玉珍要以愛女明玥公主與大理總管聯姻結盟的消息,雖然是街頭巷尾的傳聞,但絕非杯弓蛇影、恍惚無憑。令她感到深重危機的並不是消息本身,而是丈夫竟然一直沒有告訴她。這隱瞞的背後,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暗示呢?銅鏡中的女人,老態紋上了眼角,無論如何撲粉修飾,還是難以掩蓋歲月的痕跡。她年近四十,女人最美好的年華已逝,而段功正當盛年,儀表風度翩翩,每每騎行穿在大街,有多少妙齡少女凝神向往。正因為如此,長久以來,她都不敢與丈夫同時在公開場合露麵,她本比段功大上兩歲,女人的衰老又來得太快,每每二人站在一起,她看起來更像是他的長姊,而不是一位妻子,她不願意留給旁人這樣的印象。細心地描完眉,抹完粉,又用胭脂潤滿兩腮,再往唇上塗上丹砂製成的唇膏。她年輕時也是個美人,有朝霞映雪之姿,從來不施粉黛,也是近年來深感年老色衰,才向侍女學習妝扮之術,但又自恃總管夫人身份,不敢在旁人麵前顯露,隻是悄悄化過幾次給自己看。由於練手得少,難免有些手拙,一不小心便將唇膏抹出了嘴唇,又忙用絲帕擦去。勉強弄得妥當,有心問侍女看起來效果如何,扭過頭去,卻見侍女們都垂首站得老遠,一副低聲下氣的模樣。她重新往銅鏡中打量自己,麵腮因為胭脂增添了不少紅潤之色,確實令她看起來年輕了不少,她滿意地笑了下,起身道:“去品蘭亭。”然而當高蘭重新回到品蘭亭時,卻已經不見了段功。那一刻,雖然她全力安慰自己丈夫是因為有事被人臨時叫走,但她心中還是湧起一絲不祥之感,恍若湛藍的湖水中掠過落花的陰影,驚疑瞬間替代了歡愉的情緒。然則更令她沮喪的事情還在後頭,她聽見背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轉頭,看見女兒段僧奴正疾奔過來,愣得一愣,勉強擠出笑容,重新露出慈母的樣子來。段僧奴卻被母親的樣子嚇得呆住了,生生頓住腳步,驚叫道:“阿姆,你的臉怎麼了?你怎麼弄成了這副樣子?”高蘭摸了摸自己的臉,緊張地問道:“怎麼?很難看麼?”段僧奴點了點頭,她另有急事,不及評點母親的妝容,又道:“阿姆,我剛剛才知道,高潛被阿榮砍了一刀,高浪也被關進了大獄,阿爹派人守在寢宮外,不讓我出去。阿姆,他們兩個是為了保護我才弄成這樣,你快去救救他們。”高蘭尚未從自己關注的事中回過神來,隻是一呆,問道:“什麼?”段僧奴又說了一遍,高蘭聽說侄子受了傷,這才驚醒,道:“他人在哪裡?”段僧奴道:“聽說送去了孟氏醫鋪救治。”高蘭抬腳便走,段僧奴急忙拉住母親,指了指自己的臉龐,道:“阿姆,你不能這樣子出去。”女兒的直言不諱令高蘭徹底失去了信心,匆忙回到內室,取清水洗乾淨臉,又取出一頂次工戴上,這才出來挽了段僧奴的手,往外走去。剛到寢宮大門,便有羽儀上前問道:“夫人是要出門麼?”高蘭道:“嗯,我要去醫鋪看看高潛。”那羽儀道:“是,屬下自當領人護送夫人前往,不過寶姬不能出去。”段僧奴道:“我隻是跟阿姆一道去看看表哥,又不是要逃跑。”那羽儀道:“屬下奉有嚴令,不得放寶姬離開,請寶姬恕罪。”高蘭道:“寶姬跟我在一起,我可以擔保她不會再惹事。”羽儀道:“信苴發過話,若有敢放寶姬離開者,定要處以嚴刑。”高蘭怫然不悅,道:“怎麼,連我的擔保也不作數麼?”羽儀道:“屬下職責所在,還請夫人恕罪。”又道,“信苴還說,如果寶姬再一味胡鬨,定要嚴懲高浪、高潛幾人。”段僧奴無奈,隻好賭氣道:“那我不出門總行了吧。阿姆,你一定要將高浪從大獄中救出來,那裡陰氣太重,時常鬨吸血精。他那個脾氣,關著他比殺了他還難受。”高蘭早已經知道阿榮戲侮女兒之事,又經段僧奴一番添油加醋描述,心想此事確實是阿榮不對,高浪不過是挺身護主而已,當即道:“好吧。”大理女子不比中原女子嬌弱,即使高蘭貴為總管夫人,也習慣騎馬。她聽說丈夫正在議事廳與大將軍們議事,猜想是為了結盟一事,也不驚擾,繞道出了總管府,領人往醫鋪趕去。孟氏醫鋪恰在五華樓與總管府之間,騎馬轉眼即到。高蘭剛一下馬,便見伽羅正陪著高潛從醫鋪出來,高潛左臂捆紮著夾板,用紗布纏繞著掛在脖子間,一見高蘭便叫道:“姑姑,你怎麼來了?”高蘭忙上前拉住他問道:“傷得重不重?痛不痛?”伽羅道:“夫人放心,隻傷了小臂皮肉,未傷到筋骨。”高潛道:“不過,確實是有點痛。”高蘭心疼地道:“可憐的孩子。”又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兒?”伽羅道:“我們正打算去大獄探望高浪,順便再打罵阿榮一頓,好好替寶姬出口氣。”高蘭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忙道:“你們兩個先回總管府陪著寶姬,她現在不能出門,急得跟什麼似的。我去看望高浪。”伽羅道:“可是……”高潛卻不願意再惹事,忙應道:“是。”伽羅孤掌難鳴,也隻好同意。她自有馬匹,高蘭擔心高潛傷重無法騎馬,命人扶他上馬,再由一名羽儀牽了馬,慢慢踱回總管府。等到眼見三人兩騎走遠,這才重新上馬,往大獄而來。大獄是處獨立的院落,遠看像個封閉的城堡——四周築有十丈高的城牆,隻在東麵開有一扇大門,石牆寬約三尺,上可站人,守衛在牆上圈轉巡視,足可俯瞰獄中一切。及近獄門,便見數名帶刀武士正圍著一名獄卒爭吵。高蘭見那些武士打扮怪異,猜到是建昌部落的人。隨侍羽儀上前喝道:“夫人在此,還不快些讓開!”那些武士果是阿榮的隨從,一聽說總管夫人到來,忙搶上來參見。又有武士道:“還請夫人做主,放我們阿榮頭人出來。”高蘭道:“阿榮屢次胡鬨,關著他,也是給他一點教訓。你們先回五華樓去,彆再惹事。”語氣雖然平和,卻自有一股威嚴。那些武士還賴著不肯走,羽儀喝道:“你們是不是也想被關起來?”建昌族人好鬥成性,絕不輕易受人威脅,然領頭武士已經知曉阿榮頭人先後輕薄了蒙古公主及大理寶姬,惹下的禍事不小,被羽儀一喝,心下多少有些氣沮,隻好領人走開。獄吏聞聽高蘭親來大獄,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忙搶出來迎接,問道:“夫人是來看望阿榮頭人麼?”高蘭也不否認,隻淡淡嗯了一聲。一進來院子,先聞到一股惡臭,隨即聽見獄廳中傳出一陣陣淒厲的慘叫聲及皮鞭抽打人體時發出的劈劈啪啪的聲音,不禁皺了皺眉,問道:“裡麵拷打的是什麼人?是在無為寺捕到的刺客麼?”獄吏忙道:“回夫人話,不是刺客,是通事楊慶。”楊慶妻子曾為高蘭侍女,高蘭還是撮合他夫婦的中間人,聞言不禁大奇,忙問道:“楊慶犯了什麼罪?”獄吏道:“他接受蒙古人賄賂,泄露許多大理機密。施宗羽儀長交代,務必要一宗一宗地審清楚,現下正在刑訊拷問。”高蘭聽了半信半疑,隻是她從來不予政事,不便過問,隻好道:“高浪人呢?”獄吏愣道:“高浪?關在南邊監牢裡。”頓了頓,又道,“阿榮頭人關在北邊,適才還叫嚷了半天要出來,這會子喊累了才沒了動靜。夫人是要見高浪麼?”高蘭點了點頭,獄吏便領著高蘭往南獄而去。那大獄靠近城牆的南、北、西三麵均為露天地牢,是南詔遺物,犯人一旦被關入其中,日曬雨淋,極儘荼毒,囚死過無數人,就連唐朝代國公郭元振的侄子郭仲翔也在這裡麵一間地牢被囚禁過。唐朝天寶年間,二十萬唐軍攻打南詔,兵敗如山倒,主帥李宓沉水淹死,行軍判官郭仲翔也被俘虜,被迫當了奴隸,專為南詔王飼養戰象,時常受到鞭撻。郭仲翔打熬不過,三次逃跑,三次均被抓回,雙腳各被用鐵釘釘上了五六尺長的木板,白天罰做苦工也是帶板而行,晚上則關進地牢,直到十一年後,才被友人以一千匹絹的高昂代價贖回。因鐵釘入肉年久,取下木板時,郭仲翔當場昏倒,數日後才得清醒,返回中原後,雙腳瘡口數年後才勉強愈合(郭仲翔此段經曆後被明人馮夢龍寫進其名著《喻世明言》中。)。大理立國後,深感地牢太過陰毒,便改其為重監,專門關押重罪、死刑犯人,另緊挨獄廳修建了兩排背靠的監房,各朝南北城牆敞開,外有鐵柵欄擋住,名為輕監,用來關押罪行相對較輕的犯人。大理舉境尚佛,民風淳樸,百姓向善,罪案較少,加上輕罪犯人允準以錢贖罪,重罪犯人一旦定罪,則要押去礦山服苦役,因而監房大多空置。高浪被關在南邊輕監第一間,正自煩躁不安,聽到人聲,搶將過來,見到高蘭,不由得訴苦道:“夫人,你可要為我做主!”高蘭點了點頭,走近鐵欄,低聲道:“裝病。”她雖答應了女兒要救出高浪,當然不能背著丈夫就此命獄吏放人,所以路上早想好讓他裝病的主意,先把人弄出去再說。高浪聽了隻是一愣,高蘭見他不解己意,又低聲道:“一會兒你先裝病,我好帶你出去。”隨即退開幾步,提高聲音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高浪道:“阿榮太過分了,竟然調戲寶姬。”他雖然會意了高蘭的暗示,卻要擺男子漢氣概,不願意裝病。高蘭向他連使眼色,他隻是搖頭,抗聲道:“我又沒有做錯事,憑什麼要關著我?快放我出去!”高蘭無奈,隻好問獄吏道:“他們幾個孩子不過鬨著玩,現下高潛受了傷,很是牽掛高浪,可否通融一下,先讓他出去?我可以做保,他決計不會再惹事。”獄吏一時不明白夫人為何偏袒高浪而不是幫自己的女婿阿榮,沉吟道:“這個……”忽聽見背後有人叫道:“夫人!”隻見施秀率幾名羽儀奔過來參見,又問道:“夫人是來看望高潛的麼?”高蘭點點頭,問道:“你來做什麼?”施秀道:“屬下奉信苴之命,來提押刺客。”高蘭試探問道:“信苴有沒有提過要如何處置高浪和阿榮?”施秀道:“回夫人話,信苴隻說先關著他們。”高蘭弄巧成拙,知道無法再巧言令獄吏釋放高浪,隻好道:“你們做正事吧,我先走了。”高浪忙叫道:“夫人,夫人,你可要救我。”見高蘭頭也不回,又向施秀道,“羽儀長,你評評理看,明明是那阿榮欺侮寶姬在先,我救助寶姬有功,怎麼反倒把我關起來了?”施秀笑道:“若果真是阿榮欺侮了寶姬,她有手有腳,功夫又不差,不會自己動手教訓阿榮麼?還有,她為什麼不主動表明寶姬的身份?為什麼你們跟阿榮一打起來,寶姬自己反而先逃走?我可記得你們幾個素來是極講義氣的,總是說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高浪一時愣住,再也答不上話來。施秀歎了口氣,道:“所以說你們幾個計劃不夠周密,露了破綻,還當旁人傻子看不出來麼?”見高浪神色甚是沮喪,又安慰道:“你乖乖呆在這裡,彆再鬨事,過幾天等信苴氣消了,自然就放你出來了。何況受罰的不獨你一個,阿榮頭人也被關在這裡呢。”不再睬他,回頭問獄吏道:“淩雲關在何處?”獄吏忙道:“就在前麵,我領羽儀長去。”淩雲是闖入無為寺行刺的重犯,本該上三木刑具,關入地牢,因怕他傷重,臨時押在輕監中,距離高浪的囚室僅一間之隔。獄吏取鑰匙開了牢門。淩雲穿著單薄的囚衣,蜷縮在牆角中,頸項、雙腳已經換上了大獄專用的鎖鐐(鎖鐐:元律專稱拘禁囚犯腳之鐵鏈為“鐐”,規定鐐鏈連鐶共重三斤;係犯人頸項之刑具為“鎖”,鐵鏈長八尺以上,一丈二尺以下,重五斤,一端為鐵環或是頸鉗,套在犯人脖子上,另一端與腳鐐中部相連。),不過在赭色囚衣的映襯下,氣色似乎好轉了許多,雖依舊快快意衰,卻再無儽然病夫之容,也不知道伽羅給他用了什麼靈丹妙藥,恢複竟是如此神速。羽儀進去拉起他,押將出來。淩雲問道:“你們要帶我去哪裡?”施秀道:“殺頭的刑場。”淩雲點了點頭,不再多問。施秀見他神定氣閒,渾然不將生死放在心上,倒也頗為佩服。淩雲先被帶進獄廳,隻見古舊的廳中擺滿了各種血跡斑斑的刑具,甚是陰森恐怖。一名犯人被高吊在屋角屋梁下,血肉模糊,一名獄卒正手執皮鞭,狠狠往他身上抽去,他卻哼也不哼一聲,顯是已然昏死過去。獄卒見有人進來,便停了手,等在一邊。淩雲滿以為死前要遭到刑訊拷打,多受些皮肉之苦,不料施秀在書吏的桌案旁站定,自懷中掏出幾張紙來,道:“這是你之前供述的供詞,一共兩份,尚需你的畫押。”淩雲看也不看,嘲諷道:“原來大理還知道講王法。隻是不知道我刺殺紅巾反賊,犯的是大元律令中的哪一條?”施秀懶得多費唇舌,將紙狀放在桌上,使了個眼色,兩名羽儀左右去執淩雲手臂。淩雲不願意就此服軟,正好雙手未戴任何刑具,立時便要抵擋,卻被施秀一把抓住他頸間鐵鉗,往後一扯,登時將他勒得呼吸不暢,劇烈咳嗽起來。一名羽儀趁機反擰住他左臂,將他上身按在桌上,另一羽儀捉住他右手手腕,將他右手大拇指硬按入印泥盒中沾滿紅泥。施秀見淩雲猶自大力掙紮,又令一名羽儀上去才抓牢他手腕,強行往紙狀上按去,不禁皺眉道:“為何不給他戴上手銬?”獄吏道:“這個……這個……”他知道施秀為人要比其兄施宗好許多,便老實說了實話,“實在是近來獄中犯人太少,粗笨活兒好久沒有人做,原打算讓這犯人勞作幾日,做些苦役,不曾想他上了鎖鐐還如此凶悍。”役使獄中犯人終究不是什麼光彩之事,頓了頓,又道,“羽儀長可不要告訴信苴。”施秀點了點頭。獄吏便慌忙奔去取刑具。淩雲反抗不成,最終被羽儀強迫在兩份供詞上一一按上手印,不住冷笑。獄吏取來一副綠鏽斑斑的銅鐵拲(拲(gǒng):古代一種銬手戒具,將囚犯雙手一上一下束縛住,與桎(禁錮犯人腳的戒具)、梏(鎖住犯人脖子的戒具)合稱三木。),要親手給淩雲戴上,笑道:“給他套了這個,他就再也動不了啦。”施秀擺手道:“不必了,反正他也逃不掉。”收好供詞,又向獄吏要了鎖鐐鑰匙,這才出來。此刻已經是日儘西山,淡紫色的薄暮籠罩了整座陽苴咩城,喧鬨了一天的街巷市陌也漸趨沉靜。施秀默默領人攜著淩雲出來大獄,因他腰間傷口初愈,身上鎖鐐又頗為沉重,隻能一步一挪,行甚遲緩。一路蹣跚行去,卻並非去施秀聲稱的殺頭的刑場,而是徑直來到五華樓南苑阿蓋住處。大都、馬文銘儘集此院中,正為如何說服段功出兵一事與阿蓋公主商議,忽見施秀押淩雲進來,不由得全部愣住。阿蓋更是大起異色,死死瞪住淩雲,手腕輕顫,杯中茶水濺上胸前衣衫,她卻渾然不覺。眾人自然以阿蓋為首,但她殊無應變之能,一見到淩雲出現在眼前,便自亂了方寸。還是馬文銘先道:“羽儀長突然駕臨,有何貴乾?”施秀道:“奉信苴之命,將刺客淩雲交由阿蓋公主自行處置。”命人開了禁錮淩雲的鎖鐐,隨即率人離去,隻留下一乾驚得目瞪口呆的蒙古人和回回人。大都是個豪爽漢子,上前一步,怒道:“淩雲,虧你號稱梁王府第一勇士,大王對你信任有加,派你護送公主前來大理,你卻為報一己私仇,壞了大王大事不說,還險些連累公主。”揚手向他打去。淩雲絲毫不避,隻聽得一聲脆響,左臉頰上著了一記耳光,登時露出五個清晰的手指印來。他腰間有傷,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大都喝道:“來人,將淩雲拿下。”兩名蒙古武士應聲上前,一左一右去捉淩雲手臂,因忌憚他梁王府第一勇士威名,又素來心狠手辣、冷酷無情,是個不好惹的人物,懼他暴起搏擊,這一抓各自用上了摔跤中的擰裹手法,手一沾上衣襟旋即如鐵箍一般收緊,另有人疾奔出去尋找繩索。不料淩雲一言不發,也不抵擋掙紮,任憑武士將雙臂反擰到身後,隻是臉色極其陰冷難看。阿蓋見狀,將手中茶杯頓在桌案上,霍然站起來,道:“住手!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大都忙道:“公主,段功不但不殺淩雲,還將他送還,分明認為是大王指使他夜闖無為寺行刺,送他回來,就等於是向我們下了逐客令,不如殺了他,用他的人頭向大理表明我們與刺殺絕無乾係。”阿蓋堅決地道:“不行!”大都勸道:“公主,殺了淩雲,或許說服段功發兵襄助大王還有一線生機。”阿蓋本無主見,聞言可以用淩雲腦袋營救父王,立時又遲疑起來。大都命道:“來人,將淩雲拉到院中砍了。”阿蓋忙道:“住手!”大都道:“公主……”馬文銘忙勸道:“王傅,淩雲是大王心腹,不可輕易處死。況且大理送回淩雲,未必便是認為大王才是行刺主謀,這或許反而是一種示好的姿態。”合仲更是道:“淩雲刺殺的是紅巾反賊頭領,何罪之有?”馬文銘雖然年輕,卻見識非凡,大都對其甚是佩服,一時躊躇,問道:“小侯爺果真認為送回淩雲是大理示好的姿態麼?”馬文銘先祖賽典赤原是中亞色目貴族,在蒙古軍西征時被俘投降,因才乾出眾得到忽必烈信用,派往雲南創建行省製度,擔任第一任雲南平章政事,死後追封為鹹陽王。父親馬哈隻襲封滇陽侯,馬文銘是長子,將來也要世襲父親的爵位,所以大都稱其為“小侯爺”。馬文銘道:“隻是有這個可能。再說這裡是大理五華樓,我們在人屋簷下,不可隨意喊打喊殺。”大都想了想,扭頭吩咐道:“先將這小子綁了關起來,帶回中慶再請大王處置。”蒙古武士取來繩索,反剪了淩雲雙臂,正要押他出去,阿蓋忽道:“等一等……你們……你們先出去,將淩雲留下,我有話要跟他說。”大都極為詫異,卻也無可奈何,隻好道:“是。”與馬文銘各領下屬,退了出去。堂中一下安靜了下來。沉默了許久,阿蓋才幽幽問道:“你的傷好些了麼?”淩雲道:“多謝公主關心,已經好多了。”阿蓋道:“他們……他們為何放了你?”淩雲道:“屬下不知。”阿蓋柔聲道:“你彆怪大都,他要殺你綁你,隻因我們目下有求於大理。”淩雲道:“那麼公主怎麼想?”阿蓋道:“你明明知道我們這趟來大理身負重任,你偏偏要在這節骨眼上惹事。為什麼你心中總放不下父母大仇?”淩雲麵罩寒霜,冷冷道:“公主何不如大都所願,就此殺了我,用我的人頭來向段功表明心跡?”阿蓋漲紅了臉,道:“你怎會這般想?”淩雲見她露出失望之極的表情來,心中有所不忍,歎了口氣,不再言語。阿蓋道:“我確實該殺了你,不過你是父王的人,理當由父王處置。”自靴筒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彎刀,走過去割開綁索,道,“你現在就走吧。父王多半也不想再見到你,你回你的中原老家,去找明玉珍報仇去吧。”淩雲自是知道自己的命運灰暗難卜——留在大理極不安全,隨時會有性命之憂,想殺他的人實在太多;而一旦被大都押解回中慶,以梁王狷狹之性格,也絕不會放過他,說不定會被淩遲處死;此刻阿蓋趕他走,實是要放他一條生路。隻是,他真該就此離開麼?阿蓋道:“你怎麼還不走?”淩雲道:“遵命。”走近門口,突然又頓住,回轉身來道,“押不蘆花,我們一道走吧,離開這裡,離開雲南,離開中原,去你常常念起的雁門關外的蒙古老家。”阿蓋萬料不到淩雲會在此刻說出這番話來,隻覺得天崩地裂,腦袋“嗡”地一響,天地便一片寂靜。過得片刻,她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押不蘆花”是她的蒙古名,押不蘆花(宋人周密在《癸辛雜識續集》記載:“回回國之西數千裡地,產一物極毒,全類人形,若人參之狀,其酋名之曰‘押不蘆’。生土中深數丈,人或誤觸之,著其毒氣必死…埋土坎中,經歲然後取出曝乾,彆用他藥製之,每以少許磨酒飲人,則通身麻痹而死,雖加以刀斧亦不知也。至三日後,彆以少藥投之即活。蓋古華陀能刳腸滌胃以治疾者,必用此藥也。”可見押不蘆是一種有麻醉作用的有毒藥草。)是傳說中能夠起死回生的仙草,隻有她母親嘉僖王妃才會這麼叫她。自從她認識淩雲以來,她還從來沒有聽他這麼叫過。她出生在塞外草原,五歲才與母親一道來雲南與父王團聚,雖則呆在中慶的時間更長,然而那蒼茫遼闊的蒙古草原,那條潺潺的河流,卻永遠是她記憶中最美的風景。她時常追憶童年無憂無慮的生活,追憶故鄉的一草一木,也曾經暗暗憧憬,將來有一天能與心愛的男人一道再返回那裡生活。她仔細凝視著他,他一貫冷漠的眼神中,閃動著罕見的焦灼的熱情。又聽見他柔聲道:“你不是說過,隻有在草原上,才會有真正快樂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樣寬廣厚實,女子像野花一樣清香美麗,沒有權勢,沒有爭鬥,沒有戰火,難道不好麼?”他靦腆而局促地望著她,期待她的回答。二人的目光膠著到一起,刹那間心神蕩漾,百脈沸湧,不知是夢是幻,是假是真。那一刻,周遭所有的雜音都止歇了,沉寂中,能聽見二人心跳的聲音。一個“好”字幾乎就要自阿蓋唇中脫口而出,可她轉念想到父親兄長正被紅巾困在中慶城中,生死難卜,心中奔走激昂的熱情又立時黯淡了下去。她不敢答話,扭轉了頭,眼睛望著桌案上的茶杯,以免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盈盈淚意。淩雲等了半晌,始終不見她回過頭來,終於失望,蹣跚著往外走去。阿蓋見他依舊是一身赭色囚衣,驀然醒悟過來,叫道:“等一等……”他回過身來,眼中洶湧著驚喜的火焰,道:“公主,你……”卻見阿蓋飛快地步入內房,取出他的衣物行囊,又自懷中掏出一件物事來——正是他被關在伽羅住處時趁人不備交給她的布包——走上前來,一並交到他手中,道:“這些都是你的東西。”灼灼火焰頓時熄滅了,淩雲無可奈何地太息了一聲,那一歎深沉得仿佛是自大地最深處發出,隨即點了點頭,道:“請公主多多保重。”不再遲疑,慢吞吞茹痛步出門去。阿蓋很清楚這次訣彆或許便是永彆,眼睜睜地望著他沒入濃鬱的夜色中,不由得柔腸寸斷,心如刀割,有心追出門去,可腳下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始終邁不出那一步。她頹然跌坐在坐椅中,淚珠滑過臉頰,甚至連外麵傳來大都的呼喝聲也沒有聽見。一時間心潮澎湃,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外麵月上柳梢,清輝萬裡。這一晚對阿蓋來說,必將是一個難眠之夜。一墀月色,清清冷冷,她久久凝視窗下,眼見茶花在風中搖曳,間有花瓣凋落,目光中漸有淒涼哀怨之意。花開花謝,輪回著生命的歡樂和悲苦;韶華紅顏,又能經曆幾番命運的捉弄?人總有無法抗拒的宿命,她的宿命又將是什麼?與阿蓋一般輾轉反側的還有總管夫人高蘭。這一夜,段功竟是沒有回來寢宮,她幾次派人去問,均說信苴還在議事廳中處理政事。以往丈夫有要務羈絆,必會事先派人告知,以免她久候,然而這一晚,始終沒有隻言片語傳來。她在堂前徘徊躑躅,金戺(戺(shì):堂前台階兩旁的斜石。)玉階,彤庭輝輝,眼見月華清涼柔美,如水流瀉山河大地,思緒像微風一樣拂過麵龐,心頭也似這溶溶月色一般惘然惝恍。凡世間種種離人,舉頭望得見同一輪明月,卻望不見彼此的容顏。人自心感,月則更明,想從愁緒中掙脫,又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更深的憂鬱中。長長短短的相思,深深淺淺的懷戀,彌久不散。這恬靜寧馨的月夜,在充盈了諸多縹緲的情愫和念想後,便有了幽深黢黑的意象。月空下的仰望,是懷念,還是迷離?是寂寥,還是慰藉?是惆悵,還是彷徨?是溫情,還是感傷?古往今來,素光中寄托了多少的相思與離情?滄海桑田中,可還記得是誰初次凝月興歎?明月又是何時照見最初的離人?為何在俯視了古今離合悲歡、世間萬般情態後,亦如往昔,一抹淡然,一抹純粹,訴說著千年不老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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