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魍魎之匣 京極夏彥 17518 字 5個月前

木場慢慢地想起來了,那是戰前的事,大概是昭和十五年前後吧。忘了是在大勝館還是邦樂座看的。名稱是……對,叫做《科學怪人的複活》。那是第一次。其實這是相同演員演出的相同怪物電影係列的第三部,之前還有兩部,可見還算賣座吧。記得那是美國的電影。戰後,忘了在哪看過第一部。對木場而言,電影裡登場的怪物一點也不恐怖。相反地,木場覺得怪物的形象彷佛與自身重疊,令他覺得很悲傷。言語不通,容貌醜陋,怪物之所以為怪物與他異常的出身沒有關係,世人的判斷基準是外型與表現能力。既然如此,自己與怪物也隻是五十步笑百步,稍一不慎就可能受到撲滅。這些就是當時看完電影的感觸。木場昨天打破了與京極堂的約定。不會應付他的理論,老是不知不覺間就認同了他的觀點。不知道他的理論是詭辯還是真實。京極堂大概是想阻止木場繼續深入事件吧。雖不知他在隱瞞啥考慮啥,但木場並不想中了他的計謀。能衝多遠就衝多遠,管他前方有什麼狀況在等著他。其實木場也知道聽從京極堂的建議是明智的行為。他總是能看清狀況。所以木場想,照這樣繼續衝下去,最後等待著木場的肯定是痛苦的現實吧。——管他那麼多。不管在前方等候的是地獄還是考驗,接受這樣的現實才適合自己。管他啥纖細心情的變化或是微妙的男女情感,木場不懂這麼麻煩的東西。所以木場爽約了,主動繼續搜查。身上沒有警察手冊與手槍、逮捕繩雖十分令人不安,但木場還有頑強的肉體與莫名所以的執著。昨天木場改去找川島新造。川島是木場戰前以來的朋友,聽說他戰爭中在滿州以甘粕正彥(公元一八九一年~一九四五年。日本陸軍軍官。曾參與過九一八事變的策劃。滿州國成立後擔任過滿州映書協會理事長。表麵上的形象雖是強權派軍人,但對流行文化也十分敏感。到德國訪問之際將最新的電影技術帶回滿州國,影響了戰後日本電影技術的發辰。)的心腹身分相當活躍。木場與他還算親近,不過關於他是在何種經曆下成為甘粕上尉的部下,這段時期的內情木場完全不清楚。川島現在在一個小型的獨立製作公司製作電影。隻不過木場也不知道他的職位是導演還是什麼。當然,木場認為他在戰後會轉行進電影業界應該是受到甘粕影響,可是那隻是出自於木場的想象。畢竟木場已有兩年沒見過他,且兩年前遇到也隻是在路上小聊一下而已。這之前彼此都沒聊過工作的事,所以木場直到那時才知道川島在搞電影。而且,木場自己也想不太起來為什麼突然會想要見川島。那是前天晚上與京極堂通過電話後突然想到的。想必是基於陽子——電影——川島這麼簡單的單純聯想吧。川島的事務所在池袋。木場被調到本廳前曾於池袋的警署服勤,所以說這一帶算是木場的地盤。兩年前曾討了地址,原本想說想見麵隨時能見,可是木場終究一次也沒去過。昨天是木場第一次造訪這裡。聽到川島的職業時,木場覺得兩人所屬的世界差異太大了,有點不好意思去叨擾。電影對木場而言是用來觀賞的,而不是去創造的。事務所名稱很獨特,叫做“騎兵隊電影公司”。川島獨自一人躺在沙發上,看來很閒。木場一到,他立刻啪喳啪喳地眨著小眼睛歡迎他。他的五官隻有眼睛一帶看起來還算可愛。“是你啊木場修,真難得一見。隨便坐吧。”“你還是一臉很不景氣的樣子嘛,川新。”彼此以外號相呼。這是夏木津幫他取的外號,也就是說川新跟夏木津也是朋友。川島站起來時身子顯得很長,不清楚身高有幾尺,總之是個高聳入雲的漢子。他的頭發剃得光溜溜的,隨時——即使現在——都穿著軍服,加上平時還戴著墨鏡,所以看起來比木場更可怕。不過他的個性很溫和,是個好人。川島為木場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情報。他很熟悉美波絹子的消息。不隻如此,他也知道許多關於柴田弘彌的事情。過去弘彌在電影界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不過他似乎並不知道絹子——陽子與弘彌的關係。聽川島說,美波絹子似乎曾遭人勒索。他說業界一致傳聞這才是絹子息影的真正理由。倘若絹子真的遭人恐嚇,理由肯定是那件事吧。可是向柴田勒索也就罷了,恐嚇者為何要以陽子為對象?害怕事實曝光的應該是柴田家而非陽子吧?不——當時弘彌已經死了,對柴田家而言就算曝光了也不是很要緊。木場總覺得這件事情聽起來有股說不上來的不對勁。雖說這次的事情全部都讓人有這種感覺——而且,恐嚇者又是誰?川島說曾有人見過攝影棚裡有身分不明的男子——恐嚇者出沒,川島本人也見過一次。隻不過川島自己當時沒想到他是恐嚇者,但綜合見過的人的話,怎麼看都是他。“那個男的身高很矮,頭很大,感覺起來就像是有點肥的小孩身體配上市川右太衛門(公元一九零七年~一九九九年。日本著名演員。生涯主演過三百二十部電影之多。)的頭。小絹她,啊,大家都叫美波絹子為小絹。我雖然沒跟她合作過,不過她是個很有氣質的女孩子。雖然演技十分差勁就是了。本想如果有機會就要跟她合作看看,可是突然變得有名所以就——小絹跟那個右太衛門小鬼走在一起,小絹看起來滿臉厭惡,不過右太衛門笑得惡極了。”木場不太喜歡右太衛門。隻看過去年年底他演出的《大江戶五人男》,而且看也是光看阪妻(公元一九零一年~一九五三年。日本著名演員。藝名為阪東妻三郎,阪妻為其昵稱。)而已,所以一時之間實在想不起來他到底長什麼樣子。況且就算想起來了,由電影裡戴假發穿戲服的樣子大概也很難聯想吧。至於弘彌,則是在電影界以散財童子聞名。出錢的時候很闊氣,性格卻很膽小,在玩女人的方麵完全不行。說什麼害怕蠟燭病(一種傳聞中的病症。得到這種病的男性的性器會像蠟燭一般逐漸融化。或說是對梅毒的誤解而來。),就算有女人主動送上門,他也碰都不碰就回去了。弘彌還在世的時候,川島完全不認識他本人,不過公司裡的燈光師跟他很熟,常在慶功宴聽他說些有的沒的。“欸,到頭來有錢還不是沒用。”那個中年的電影工作者經常以此作結。令人驚訝的是,川島竟然也聽說過美馬阪的事。川島說是從甘粕那裡聽來的。“我國有個能製造出科學怪人的科學家。軍方高層不相信他的能力,總是報以輕蔑的眼光,但這是錯的。應該多出一點錢,讓他創造出人造軍隊才對。就算實際上沒用也無妨,這個研究是個讓列強知道日本有多優秀的絕佳機會——”甘粕當時醉得差不多了,所以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他當時的確如此說過。那個科學家的名字,叫做美馬阪——川島如此說。——人造軍隊?缺乏科學想象力的木場想不出任何具體的形象。不過他記得曾看過同名的電影。所以木場總算慢慢地想起來了。想起美馬阪要創造的那種怪物的樣子。記得那似乎是個——由四分五裂的屍體組合起來創造而成的人工生命的故事。——或許要拿去作什麼材料——胴體或頭顱或許要用在某事之上吧——不這麼想的話,實在沒有道理。手腳用不到嗎?用來創造那個的時候,※“手被嵌在武藏境的民家石牆裡。”青木臉色蒼白地為我們說明。“一切都是因為我無能,我明明就掌握了跟大家一樣多,不,更多的情報——卻什麼也不懂。昨天中禪寺先生都特意給了我那麼重要的提示,我卻隻是聽過就算了。都是我的過失。我看過禦筥神的名冊,也聽過對名冊的解說——連下個有可能被害者的都受到各位老百姓的提示。所有的事情都交由各位思考,我隻是傻傻地等待今天到來。就在這段期間,楠本賴子被殺了。”他似乎受到很大的打擊。青木垂頭喪氣,但看起來也像是在憤怒。京極堂的反應也與他相同。提倡保護賴子的是他,想必比其它人更不甘心。這由他的表情也能明顯看出。他經常都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一旦生氣麵相會變得更凶惡。可是比任何人都還動搖的應該是我吧。若是青木能更敏感地做好安排,或者京極堂能更早發現真相,並申請保護賴子的話——我的確能理解他們的心情。但是就算他們沒能這麼做,警察也已經在大前天就出動了,所以事態並不會有什麼變化。但是我就不同了。我在事件發生的前夕正巧與當下嫌疑最濃厚的嫌犯以及正朝往該名嫌犯處的被害者見過麵。夏木津難道不在乎嗎?京極堂說:“如此愚蠢的發展完全超乎我的預測,太快了。青木,既然如此的話請你及早逮捕久保。如今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在這裡囉唆了。雖然仍有他不是犯人的可能性,但現在已經沒時間考慮這些了!不能繼續縱容他的罪行。他沒有罪惡的意識,放任不管的話說不定明天就會產生新的被害人。總之先將他逮捕,搜索他的房子就對了。而且雖然機率很低,但賴子或許還有氣!”接著又說:“好,我們也不能繼續坐視不管了。有些事即使我們不去乾涉也會發生,但既然我們已經涉身其中——”“你打算做什麼,京極,你要行動了嗎?”夏木津問。“必須去驅除妖怪了嗎?去驅除那個魍魎?”京極堂回答:“沒錯,得去驅除了。雖然我不是很願意,但沒辦法,必須去打擊禦筥神了。先打擊他,青木也會比較方便行事。反正單隻是逮捕久保也還不夠,而靈媒這類對象也不是警察能夠處理的。”“要、要怎麼做呢!”鳥口很興奮。“讓那個箱屋老爹坦承一切。”“該怎麼辦?”“這個嘛——恐怕得有請禦龜神出馬吧。”“你說什麼!”京極堂看著我。接下來青木飛快地離去。京極堂鮮少自己出馬,而我則在搞不清楚狀況中又被人拖下水,隻剩不斷肥大的悔恨感仍黏滯心底。鳥口說禦筥神在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六早上這段期間集會。星期六休息半天,星期日整天接受信徒谘詢。“那就決定明天早上好了,剛好是星期日。鳥口,信徒大約幾點會到?”京極堂徹底不顯露出表情地說。“這個嘛,老婆婆們特彆早起,在我還在睡的時候就出門了。大概六點左右門口就開始大排長龍。這是特彆早起的柑仔店婆婆說的。”“那就五點吧。”“就跟趁尚未破曉前去踢館的感覺一樣嘛。”夏木津很高興地說,還說怕睡過頭,今晚要在這裡住下。鳥口也說他回家睡的話肯定會遲到,所以也說要留下。夫人見到突然決定留宿的客人也不慌不忙,開始輕快地準備晚餐的菜肴。時刻已過了九點。我告彆了京極堂。暈眩坡還是一樣的昏暗,我的腳下還是一樣不安定,坡道兩側漫漫延續著的油土牆背後是墳場。我想象著。想象著魍魎由墳場裡挖出屍體,大快朵頤一番的樣子。魍魎在特定特征上格外明了,比方說長耳、蓬發、圓眼的部分。可是這些特征都與魍魎太不相配了,每個都像是借來的,所以整體看起來模模糊糊,曖昧不明。我真的看不出實際上是什麼形狀。到底,到底是什麼東西啊!這一夜,我終究還是無法成眠。而今天,九月二十八日的淩晨,我人現在總算到達一三鷹禦筥神附近。自發端——對我而言的發端大概是去相模湖的那天吧——到現在已過了近一個月,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現在還在這裡。車子停在“五色湯”後門的路肩上。鳥口位於駕駛座上。我與夏木津縮著身子,將自己埋進後座裡。坐在前座的京極堂先下車去勘查禦筥神的情況。我們在車內等候他回來。冒牌達特桑跑車雖然是四人乘坐的車子,但後座太窄小了,坐得很不舒服。車外似乎很冷,冷氣穿過篷蓋傳了進來。湊向前方看看這個城市早晨的情景,附近籠罩著一片晨霧。蒙朧之中人影閃動。聽說影子周邊的薄影叫做罔兩。人影拖曳著罔兩靠近我們。這個城鎮宛如一座深海。附近一帶如此明亮,但城鎮卻依舊昏暗;太陽燦然照耀,光線卻射不進來。光在中途受到無數粒子反射、分散,受到無數的浮遊物吸收,反複著無意義的擴散與收斂之間,完全失去了它的效力。所有的存在變得一片朦朧。隻能觀察到曖昧的形影的話,存在本身也變得與蒙朧的曖昧沒有差異。外側與內側的界線在這種世界裡顯得模糊不清且不安定。模糊不清的界線——那就是魍魎。禦筥神錯了。堅固的圍牆裡不會生出魍魎。圍牆本身,不明了的圍牆本身就是魍魎。薄影逐漸顯出輪廓。那不是影子,是穿黑衣的男子。黑色的簡便和服,手上戴著手甲,腳穿黑布襪與黑木屐,隻有木屐帶是紅的。手上拿著染上除魔晴明桔梗的純白和服外套,他就是黑衣男子——京極堂回來了。“鳥口,忠並不是兵衛的兒子。”“嗄?可是門牌上……”“忠是指阿忠。”“咦?兵衛的爸爸嗎?”“雖然名字的排列順序很奇怪,不過很明顯地兵衛的字是後來才寫上的。姓的下麵右邊記錄丈夫,左邊是妻子,孩子生下之後又寫在左邊底下。雖然有點奇怪,不過應該就是這樣沒錯。忠與正江是夫婦,他們的孩子是兵衛。阿忠既不是忠吉也不是忠次,而是單名一個‘忠’字。”“這表示?”“這表示,兵衛的孩子另有其名。”京極堂說完這句很理所當然的話後,指示我與夏木津下車。由於鳥口的身分已經被識破了,所以他留在車上待機。此外一切準備與商量也沒有,我們默默地朝著禦筥神方向前進。接著,我終於親眼見到禦筥神的道場。但是沒有時間沉浸於感慨了。京極堂毫不猶豫地打開門。“恕我冒昧,請問這裡就是封穢禦筥神嗎?”一名女子從裡麵慌張地跑出來。是二階堂壽美。“是的,請問有什麼事?來喜舍或來谘詢的嗎?”“不,我前來拜托一件要事。”“這樣的話——”“啊,太好了,似乎——還沒有信徒來嘛。我路上還很擔心萬一來不及的話怎麼辦哪。”“呃,請問——”“嗯,聽聞這裡十分靈驗,評價甚高,求救之人車水馬龍絡繹不絕。所以我怕萬一有信徒在場的話會影響到諸位,才趕在這個時間來。若是方便,願與教主麵晤一談。”“這個嘛——”二階堂壽美覺得很莫名其妙。她身穿白襯衫與深藍裙子,雖是十分普遍的打扮,但在這個場合下卻顯得極不相配。“還是說教主仍在用餐?我想應該差不多用餐完畢了才上門的。今早比平時還慢嗎?”“不,請問您是——?”“啊,忘了報上姓名。我叫中禪寺,乃是中野的驅魔師,算是與你們同行吧。啊,請彆把我當成生意上的對手。我與教主大人的位格差太多了,無能拯救煩惱痛苦的信徒,頂多能幫人把附身的惡魔驅走罷了,是個沒什麼本事的驅魔師。”“這,那請問——”壽美完全被京極堂的步調牽著走。因為沒有半個信徒,沒辦法像鳥口來的時候,以信徒眾多為理由要求我們稍等。當然京極堂也知道兵衛已經用完餐。剛剛來勘查時,他一定已經確認過廚房的痕跡了。加上鳥口形容氣氛上有點像是酒家女的辦事員兼巫女也已經化好妝做好打扮了,可知早就準備好隨時迎接信徒的到來。“其實我的目的很簡單,這位男子被魍魎附身。”京極堂指著我說。接著又指了夏木津,向她介紹:“這位則是我的徒弟。”京極堂故意大聲說話,或許是為了讓在裡麵的兵衛聽見吧。“妳好,我是徒弟。”夏木津開朗活潑地打了聲與現場氣氛極不諧調的招呼。“怎麼了?誰來了?”由裡頭走出一名男子。就像是骸骨上麵裹著一層皮的男人——鳥口如此形容他。那換做是我會如何形容?的確,兵衛的容貌就如他形容般骨骼很突出,但並非很瘦,而像是多餘部分被削掉的感覺。眼光說是銳利倒不如說是鈍重,視線裡含著重力。他視線周圍的空間產生了扭曲。寺田兵衛,原本是個毫無主見的平庸少年。是個沒有任何目標、專心投入工作的青年。是個沉迷於正確無比地製造箱子的男人。而現在,是靈媒禦筥神教主。“教主大人,其實——”兵衛出言製止慌張地找借口解釋的壽美。“你是?”聲音宏亮通透。“哎,這可不是教主大人嘛,初次參見甚感榮幸。我是中禪寺,乃是普通至極的驅魔師。今日來訪不為彆的,乃因這名男子上門求助,但我施了各種法都沒有效果,自認以我的能力不足以擊退此怪,故前來此請教主能高抬貴手,助我一臂之力。”京極堂還是一樣維持著不變的撲克臉,而且還一副笑裡藏刀的態度。夏木津也一樣,我老在想他們為什麼如此簡單地就能隨口胡言亂語?“喔?所以你才——”兵衛沉重的視線盯著京極堂。“是的,想必教主大人一定看出來了。這名男子——如您所見,被一隻巨大的魍魎所附身。如果是惡鬼怨靈狐狸妖怪之類的我都能輕鬆驅除淨化,唯獨隻有魍魎不會對付。”“魍魎?在這位先生的身上——”視線移動到我的身上。我無法讀出他的情感變化。“聽說您專門收服魍魎。哎,實在了不起,不知您在哪修行的?能收服如此難纏的妖怪,想必擁有過人的法力吧。”“我——沒有修行過,一切都是——”“是的,一切都是禦筥神的靈力是吧?但縱令那是具有多麼強大靈力的聖具,要引出其靈力來造福世人也需要相當的人德吧。”京極堂有意識地搶在兵衛話說一半的途中說話,故意不讓兵衛把話說完。京極堂雖從頭到尾保持著低姿態,卻莫名地讓人感受到一股壓力。這種話術,不,這種語調是——久保竣公——?“你——很清楚嘛。難道你……”“毋須擔心,我是正牌的。”京極堂最後以我們不懂的這句話做結,反盯著兵衛看。他的視線彷佛銳利得要將人射穿。兩人對看了有一、二秒之久。接著我們被帶往裡麵的祈禱房。截至目前為止,兵衛還沒有時間對我們玩弄“洞悉秘密”的把戲。房間就像個巨型的人偶台——我隻想到這種形容。地麵雖沒鋪上紅毛毯,不過房間裡排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就跟女兒節的人偶擺飾一樣,而且還到處掛上注連繩。我很無聊地聯想到盆節與新年(盆節是日本民俗上祭拜祖先靈魂的節慶。造句成語原本指兩大民俗節慶一起到來,比喻非常忙碌的樣子或值得的事情接連發生之意。關口在這裡拿來形客房間的過度裝飾。)這句成語。地麵同樣鋪了木板,所以看起來與道場的印象差不了多少。上麵放了兩個像是戰國武將坐的那種藺草坐墊。兵衛坐到祭壇附近的坐墊上。受到情勢所迫,跟在他身後入室的我隻好坐上另一個座位。二階堂壽美則坐在我的斜後方。京極堂在乾什麼?夏木津呢?兵衛看著我,以他宏亮通透的聲音向我恫嚇。“說吧。”“啊啊,那個。”該說什麼才好?我又不像他們能隨口說出那些胡言亂語……“怎麼了?”“我、我……”“哎,不行哪不行哪,龜山,你來這邊。坐那邊小心沒命。”京極堂突然進來,抓住我的脖子往上提。“龜、龜山?”“沒錯,龜山!憑你的體力沒辦法在這個房間裡久留的。”看來龜山是在說我。“你叫——中禪寺是吧?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間房間——”“教主大人,您也真是壞心眼哪,您明明就知道這名男子現在消耗了多少體力。瞧,用不著受到您的靈視他便已累得汗如雨下了。”我經常都是滿頭鬥大汗水。“這個人的樣子看起來是有點問題沒錯,但——”“這樣不行哪。對您而言這個房間或許沒什麼,但連我要避開都有點困難了。例如說那位——”京極堂指著壽美。“您是二階堂女士是吧?就連這位女士也很危險哪。她看起來也不像具有什麼特殊能力——”“你究竟想說什麼!”兵衛粗聲大喝一聲。壽美被未曾謀麵的京極堂直呼姓氏似乎很驚訝。“裝傻也沒用,這個房間明明就充滿了魍魎!在這種地方待久了有幾條性命也不夠用。龜山,小心那邊。”我不由自主地閃躲。“你在說什——”“教主大人,您是——故意的吧?將魍魎由信徒身上扯下放進這個房間裡。捕捉了這麼多,信徒也該安心了。”“你說什麼傻話,魍魎全部都封在這個——”“哈哈,這就是深秘禦筥神嗎,原來如此。”房間中在與祭壇相對方向的另一角落上設置了有如神壇的台座,上麵安放了桐木箱,與其它箱子的位格明顯不同。如果這就是禦神體,安放的位置倒是很奇怪。京極堂無聲無息地走向箱子。中途看了壽美一眼,說:“嗯,妳也早點離開這個房間比較好。妳受魍魎毒害已深,患了胃穿孔的毛病。不,妳的身體雖叫人擔心,但繼續下去連妳的家人也會受連累,妳父親……”京極堂講到此突然把話打住。他走到箱子麵前。“嗯嗯,這就是禦筥神嗎。嗯,做得真是好,不愧是製箱名人的手藝。這就是日本第一的箱子工匠寺田兵衛成熟期的作品嗎?”“我父親、我父親他會怎樣?”“你、你到底在說什麼!”京極堂的擾亂策略奏效了。京極堂重新朝向兵衛說:“寺田先生!難道您不害怕嗎?”“害、害怕——什麼?”“收集了如此多彆人身上的痛苦與不幸,您想過要怎麼處理嗎?沒人能獨自背負著如此多的痛苦與不幸還能保持正常的。”“混蛋!這個房間裡有……”“魍魎並沒被封進箱子裡!難道——您要說您什麼也看不到?”“什……”“這個房間裡不隻魍魎,還充滿了世上一切汙穢與災厄!看板的確不假,這裡真正是封穢禦筥神。但隻是封印卻不想辦法使之寧息,我隻能說你們瘋了哪——”這個傲然而立的黑衣男子,現在看起來是多麼有魄力啊。“教主大人,繼續下去的話這個房間的歪斜扭曲之氣將會殺了你。”“什麼!”“魍魎不像你,不,不像創造出這個機製的人所想象的那麼簡單。很可惜的,要拜托你收服這位龜山身上的魍魎實在太可憐了。把這麼大的魍魎丟在這裡就回去,對你,對二階堂女士,不,連你的兒子都會有生命危險。要是真的發生意外,我覺也睡不好。雖然很可惜,我們還是去找彆人吧。走吧,龜山。”京極堂一把拉起正要提起腰身站起的我,準備離去。這時我才注意到,原來夏木津一直站在入口處凝視著兵衛。二階堂壽美像是在求助般伸長了手。“等、請等一下。請問我父親會——”“請跟教主商量吧。令尊因妳的緣故肝臟開始出問題了,放任不管的話來日恐怕不多了。妳最好也早日住院,把妳的胃治好吧。”京極堂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兵衛僵住不動。“啊對了,教主大人,照這樣下去你可是會失明的喔。”最後還死纏爛打地丟下這麼一句。我還沒搞清楚狀況,隻有快步追在他們後麵。夏木津與京極堂在走廊小聲交談。雖然沒事先說好,不過他們之間似乎有某種默契。“接下來就看他們什麼時候上鉤了。”“誰知道,不過我看大概一下子而已。啊,看吧。”在說什麼?我到玄關時壽美也追了過來。“請、請問……”“有什麼事嗎?”“教、教主大人他——”我們回到房間時,寺田兵衛的態度與剛才大相徑庭,失去了原有的威嚴,整個人彷佛縮小了一圈似地坐在原處。京極堂明知故問地——開口詢問:“請問有何指教?教主大人。”“這、這間房間裡,真的……有壞東西嗎——?”“事到如今您怎麼還在說這個,這些不都是您收集來的?”“老實說——我什麼也看不見。”“想必也是。你本來就不具有特殊能力,又沒經過修行。但你難道當初不是早就有所覺悟才做這些事的嗎?”“——你說的沒錯。可是,會有這種……”“剛剛我也說過,這種做法是不行的。”京極堂走近禦筥神的禦神體。“箱子是做得很完美,但位置不好。”“你、你豈敢無禮,這個禦筥——”“基本上你擺的方向就錯了。對象是魍魎吧?你將禦神體擺在鬼門是什麼意思!”京極堂手放在箱子上。“你這家夥,還不快住手!”“切莫輕舉妄動!”京極堂大喝一聲。立場完全顛倒了。“寺田先生,你那一帶特彆危險,乖乖坐著比較好。”京極堂把箱子放到地上。“放在這裡隻會讓箱子引來壞東西而已。”“混、混帳東西,所以才擺到鬼門的你不懂嗎!聽好,當壞東西囤積於心靈的空隙與精神的虛無之間時,就會從中生出魍魎——”“我就是在說,要收服魍魎的話,這個方位是錯的。”“錯的?”“鬼門是醜寅對吧?所以是鬼。”“鬼——?”“鬼門寫作鬼之門。牛角配上虎皮腰帶——醜寅恰好就是鬼的象征。自久遠過去的平安時代以來,與鬼門有關的壞東西肯定就是鬼。鬼原指死靈,因此如果你們的對象是怨靈惡靈還能理解,但既然是魍魎,這麼做便是牛頭不對馬嘴了哪,寺田先生。”京極堂回頭。“魍魎,又稱方良。方良——亦即位於四方,絕不是隻會從東北角出現而已。中國古代有個收服魍魎的專家叫做方相氏,據說他擊退墓穴中冒出的魍魎的方法是執戈向四方敲打。方相氏——您應該聽說過吧?”兵衛沒有回答。兵衛隻是個普通的箱子工匠,想必沒聽說過這號人物。“就是中國的那個頭戴黃金四眼麵具,身穿玄衣朱裳,執戈揚盾,率領打扮成窮奇、騰根等十二頭野獸的人與一百二十個孩子,立於驅除宮中妖魔的大儺儀式前頭的方相氏。這個在——七世紀末就已傳進日本,就是宮中於除夕時實行的追儺儀式。所謂的追儺,是一種大儺小儺在宮中追趕著舍人(宮中侍奉皇室、貴族,負責雜務的下級官員。)扮成的鬼的儀式。大儺象征著方相氏,小羅則是用來代替一百二十個小孩。這個儀式一樣會把鬼輪流追趕到禁內的四個門。”兵衛無法回話,這也是理所當然吧。“神社佛寺也會舉行追儺儀式。到了近代在民間廣泛流行,全國都會舉行。這個相信你總該知道了,就是節分驅鬼的儀式。”“節分是——趕鬼的儀式吧,所以當然是——”“嗬嗬嗬,鬼在外(節分灑豆驅鬼的儀式中,一個人扮鬼,其它人拿著炒過的大豆丟他,並喊著“鬼在外,福在內”來祈福。)是吧。灑豆的儀式是在宇多天皇的時代前後開始的,這是受到陰陽道的影響。所謂的節分原指季節更迭的時節,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晚就叫節分,故一年理應有四回。古人認為立春前夜陰陽對立,邪氣生,易有災禍,故為了驅走邪氣才會舉行追儺。在追儺變成邐豆的時候,魍魎這種跟不上時代的妖怪也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鬼。”“鬼——”兵衛痛苦地硬擠出這個字來。京極堂的興致更高昂了。“如前所述,鬼的字義原指死人之魂魄。在中國,所謂的鬼指的是死靈或祖靈。傳進日本之後這個字被用來指反朝廷勢力——也就是不肯歸順的人們。例如與當權的朝廷對抗的蝦夷人與肅慎人就被人以魅鬼這個蔑稱稱之。四方不順服之鬼神——在日本書紀中如此稱呼後逐漸普及、固定下來,同時鬼的字義也隨之變化。最後,代表著汙穢與災惡的鬼就這樣誕生了。所以鬼算還好對付,要是你沒把魍魎找出來就好了,魍魎可是比鬼還古老的。”“所以我才——”“促成鬼的誕生的是陰陽師。就如同基督教的傳教必定伴隨著惡魔的存在,陰陽師們失去了鬼也無法存在。”京極堂吐了一口氣,瞄了一眼門口。夏木津站在那裡。接著,又繼續說:“陰陽五行的思想當初與佛教一起傳入,可說非常古老。但陰陽道的成熟與完成則又要等到好幾世紀以後。陰陽道正式被朝廷采用已經是在奈良時代後期以後的事了——”京極堂邊說邊緩緩移動。“——當時的權力者吉備真備就是促成此事之人。他廢止了原本負責統帥咒禁師的典藥寮,將他們使用的方術與基於陰陽五行等大陸最新知識完成的陰陽道做結合。接著來到了平安時代,陰陽道被發揚光大。在由律令神祇祭祖轉移到王朝神祇祭祖的過程中,可說是陰陽道祭祖的集大成版的四角四堺祭完成了。”兵衛真的能理解這段話嗎?連我都有好幾個部分跟不太上了。“驅除並清靜宮城四個角落的是四角祭,保護都城四境的是四堺祭。這是——將汙穢由四邊與四角構成而成的四角結界中趕出去的祭典。此時四角的方位所指就是乾、坤、艮、巽,亦即戌亥、未申、醜寅、辰巳。你說的醜寅——鬼門在此登場了。但這個儀式所驅除的對象必定是鬼,而非魍魎。”“那、那又怎樣?”“所以說,如果你說鬼門是不宜的方位的話,那麼你要驅除的對象就必定得是鬼才成。”“愚、愚昧至極,古早以前是怎麼做的我不知道,我——”“事情可沒那麼簡單,你分明也使用了古老的儀禮。寺田先生,你踏過反閇吧?”“反閇?”兵衛的額頭上滲出狼狽的色彩。“他是怎麼對你說的?反閇?還是禹步?或者說,他根本沒告訴你名稱?”兵衛隻是保持沉默。事情演變成如此的話已經沒人能跟京極堂相抗衡了。“就是你腳踏地板的那個動作。我沒親眼見你踏過,不過我想應該是這樣吧。”京極堂踏起很像是在踏四股(相撲的基本動作。手扶膝,左右交互高抬起腳,用力踏地。)的奇妙動作,把地板踩得砰砰作響。“天武博亡烈!”鋪上木板的地板很響亮。“這叫五足反閇,如果是九足反閇則是如此。”京極堂手切“臨兵鬥者皆數組在前”的九字訣,同時唱誦著相同的咒語踏響地板。這就是鳥口錄音的那個砰砰作響的動作吧,節奏也很相似。“這是陰陽道或咒禁的方術,能跨越邪惡方位的魔術步伐。你學到的跟這個很相近,這邊恰好是寅的位置。”京極堂向前踏出左腳。“天蓬。”右腳靠上踏出的左腳,接著又踏出右腳。“天內。”京極堂重複以上動作繞了一圈。“天衝、天輔、天禽、天心、天柱、天任、天英。”再度回到寅——東北東的位置。“這原本是要在中間設有祭壇的地方進行,重複四回方才動作的步法——這個步法記載於《尊星都藍禹步作法》,與你的踏法很像吧?”想必很像吧,兵衛沒有回話。“這種步行術的原型可在道教中找到,也是種與方位有關的咒法。你在不知情的狀況下使用了這種師承自陰陽道的咒術。”京極堂走到兵衛的正前方。“若問陰陽師們為何能在一時之間獨占了原本隸屬於神祈官的職責的宮中祭祀,那是因為原本的作法是將汙穢驅除,而陰陽師們卻是與你相同,將全部汙穢攬於一身;因為他們本身成了汙穢,人們才會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後來陰陽道被逐出中央,他們本身也變成了鬼。傳說中有名的陰陽師們大半都是異類的末裔,是鬼的同類。創造出鬼的陰陽師們——最後自己也成了鬼,也因此產生了更進一步的混亂。”聽這番話的兵衛才真的達到了混亂的極點。這也難怪,因為他正受到一個突然闖入的莫名其妙男子用無法理解的道理抨擊。“民間流傳的方相氏後來變成什麼了?——這你已經知道了。你自己剛才也說過,就是邐豆。神社佛寺中舉行的古老形式的節分追儺儀式裡還將方相氏與鬼做出區隔,但到了民間,方相氏本身卻被當成了鬼的象征,追逐者反成了被追逐者。但是,陰陽道靠著創造出鬼來獲得權力是在十世紀時,另一方麵追灘的儀禮則是遠在七世紀末時便已傳入我國。因此,這其實是池魚之殃。方相氏原本是以驅趕邪惡之物為職責。而這裡所謂的‘邪惡之物’在陰陽道的影響下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鬼這個名字,隨著陰陽道在中央的失利及大眾化,結果方相氏本身也被人置換成鬼。於是,”京極堂笑了,殘虐的微笑。“於是我們又想到了另一個也是受到池魚之殃的民間信仰。隻因沒有適於形容的言詞,在陰陽道的影響下原本並不是鬼的東西卻也被叫做鬼了。”兵衛後退,京極堂向前踏出一步。“我知道有個民俗藝能中的鬼跟你一樣踏著反閇,唱著跟你一樣的祝詞。就是花祭的——楊桐鬼。”“楊桐鬼——”兵衛的反應隻剩下有如鸚鵡般重複念著京極堂的話。京極堂又更踏出一步。“神樂(日本民俗的祭神歌舞。)中登場的楊桐鬼在各個地方的稱呼不儘相同,台詞也不太一樣。但身分高貴,在某些地方甚至隻有特定家係的人才能扮演。這個鬼如同其名,背負著楊桐樹,因為與神官進行問答輸了,所以負責踏反閇平定五方。所謂的五方是指東西南北四方加上中央這五個方位。接著,比這個楊桐鬼還要有意思的是西國的被叫做荒平、大蠻、柴鬼神的鬼們。我認為他們是楊桐鬼的更古老的型態。在某些地方這個鬼,你們知道嗎,這個明明是鬼的妖怪,竟然手執劍,切五方,以驅惡魔。這豈不是與在變化成灑豆的鬼之前的古老的方相氏之所作所為相同嗎?”京極堂壓低身子,臉對臉凝視著兵衛。“不管是楊桐鬼還是荒平,現在雖然都被叫做鬼,但原本並不是鬼。那麼,楊桐鬼踏步平息的或荒平揮劍驅逐的怪物又是什麼?他們在平息、驅逐怪物時,口中唱誦的是古事記中登場的神祇之名。那是為了祈願還是為了平息並不清楚。”當兩人的臉即將相互接觸時,京極堂忽然無聲息地站直了身體。“例如說,有種稱為惡切的鎮守四方咒像這樣。”京極堂像在跳舞似地以手刀向四方揮斬。東方,木難消滅,木之禦祖,句句乃驅南方,火難消滅,火之禦祖,軻遇突智西方,金難消滅,金之禦祖,金屋子彥北方,水難消滅,水之禦祖,罔象女中央,土難消滅,土之禦祖,羽根屋須姬王龍,風難消滅,風之禦祖,級長津彥“不論歌詞或舞蹈都隨著各個地區而有所不同,名字的表記方式與讀法也各地略有差異,但內容大體上是一樣的。王龍是另一個中央。關於這點有很多解釋,例如說我們可以將之當作是陰陽五行思想裡的二土,亦即中央需經過兩次;或是我們也能把中央當作地板,而王龍便是屋頂,這麼一來六方便完全受到包圍,箱子於焉形成。在思考日本的鬼時,這個楊桐鬼與荒平的問題富含了許多人們容易忽略的啟示,實在是饒富興味,是個很重要的主題。這些暫且不提,現在有問題的是關於北方的罔象女。”“罔象——女。”“罔象(mitsuha)就是罔象(moushou),也就是魍魎(moruyou)。因此既然你把魍魎這麼古老的妖怪拖出來,那至少不該是鬼門——東北,而是水的方位,也就是在北方——”“——在這裡擺箱子才對。”“嗯嗯。”我不由得發出讚同的聲音。之前講到魍魎時京極堂很苦惱。不過在聽過禦筥神的祝詞以及我跟鳥口的話後,他想到一件事。——魍魎的話方位不對。“另外就是,傳說中魍魎乘著火車。火車就是火焰之車——也就是火的方位,南方。另外魍魎也被稱做木石之怪,所以木的方位與金的方位,亦即東與西也合乎條件。魍魎充滿四方,但我想絕非——隻限於東北。”京極堂先仔細凝望著兵衛。“接著。”接著再次走到禦神體的箱子前麵停下。“你說魍魎好金氣,但民間傳說中卻說魍魎厭惡金氣。而且不知為何,魍魎絕對不會屬於中央——也就是土。這一定有其意義。陰陽五行認為東西南北中央代表了木火土金水,五行指形成世界的五大元素——木火土金水間的輪回與作用。這些元素各有其所代表的方位,彼此形成相生相克的關係,這就是陰陽五行的根本思想。但在這之前,木火土金水有所謂的生成順序,這個可以配上數字。根據《尚書》的說法是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這十分值得注意。所以我想或許魍魎的秘密能用易經來解釋。我試過河圖、九星、洛書等排列,但仍無法明了。因為不懂所以不擅長對付,不懂就無法驅除,我驅除不了魍魎。魍魎並非普通方法所能對付,是種非常古老又不明所以的怪物。魍魎這個名字——是不該輕易掛在嘴上的。”“嗚。”兵衛悶哼一聲。“可是你卻——你卻輕易地談論魍魎,還想要將之封印,而憑借的還是亂七八糟的咒法。”京極堂再次單膝拄地,蹲下身子。“楊桐鬼踏反閇時,口中唱誦的祝詞不知為何竟是十寶祓。這是一種由一數到十,手拿十種神寶緩緩搖晃的術法,由石上神宮傳承的鎮魂方術變化而來,在祝詞之中並不稀奇。你唱誦的祝詞也與這種屬同類。”他是說——那段祝詞吧。“創造這篇祝詞並傳授給你的人應該查過很多資料——但是,他似乎搞錯了。十種神寶祓是搖動十種神寶,讓自己奮勇向上的祝詞。亦即,是一種喚醒生命力的祝詞。因此楊桐鬼拿這篇祝詞來與反悶並用,這個行為本身在某種葸義上就是搞錯了方向。我認為這是由於身為楊桐鬼原型的荒平本身在傳說中就分做執劍斬魔的惡切型以及握有能使人返老還童與複活的死反生杖類型的兩種,所以才會產生這樣的混亂。大概是在某個時期發生了混淆吧。總之十寶祓是搖晃生玉、死反玉等十種類的寶物,令衰弱的事物活性化的咒文。”——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shihuru huru yura yura shihuru huru。兵衛的咒文在耳中響起。這原來是——伊勢嗎——“除此之外,你唱誦的數詞是中世紀伊勢神宮的神官創造出來的讀法。伊勢神道是種很特殊的神道,濃厚地反映了陰陽五行思想。另外——聽說流經伊勢神宮境內的禦裳濯川分歧點的水中祭祀著罔象女。因此著眼點實在相當不錯——但卻不適合用來驅除魍魎。”“不適合?”兵衛很沒用地發出孱弱的聲音。“是——沒用的意思嗎?”這不像是教主該問的問題。京極堂又笑了。我想,他其實很憤怒吧。為自己隻能眼睜睜地任憑楠本賴子被殺害而憤怒。“不是沒效。有效得很呢。我是說,隻可惜並不適合。”果然如此。雖然從旁幾乎無法推量出京極堂的情感,但這種做法並非京極堂的一貫作風。明明他自己對於魍魎尚未有所結論,而且他看起來也像是在虐待兵衛。“寺田先生,你是個誠實的人,你完全沒有說謊。你就像自己宣稱的一樣,沒經過修行,也並不是擁有特殊的靈力。你所做並非為人驅除淨化不潔之物而是將之封印,對人的訓誡也沒有大幅偏離世間常識而是遵守道德規範的模範內容,實在——很巧妙。你並不向人請求破格的祈禱費,而信徒們捐獻的喜舍現在應該也還是老實地擺在箱子裡,並沒怎麼動到吧?”“當、當然了,這——”“如此具有良心的靈媒,我近來還真的沒看過。但是,這個又是——”京極堂慢慢地降低聲音的音壓,在曖昧不明之處停頓下來。“什麼,你到底想說什麼——”兵衛外在雖仍完好如初,但已逐漸開始由內側崩壞。“——請你告訴我這個又是什麼!”“你的禦筥神的咒法各個部分都是繼承了非常傳統的咒術,可說是正統派。但是整體卻又如此拚拚湊湊,扭曲不堪,一點也不正統。用來應付騙小孩的嬰靈供養或許十分有效,但用來對付魍魎——你的對手太危險了。”“魍——魎——”“你隨便對信徒們的不幸賦予了魍魎這個名字,給了這些煩惱一個莫名其妙的型態並裝進箱子裡帶回。既不將之平息也不使之淨化,所以這個房間如今已成了魍魎的巢穴。你知道嗎?福來博士的壺中之所以放進寫著‘魍魎’的紙條,原因其實沒什麼,不過是這兩個字筆畫很多而已。你卻將之視為天啟,拘泥於這兩個字,這就是你的失敗。”“你、你說什麼。”“聽好,寺田先生。為你創造出唱誦的咒語、為你考慮使用的咒法、創建出禦筥神的結構的人頭腦似乎很好,但有一件事他卻計算錯了。”“——是——什麼?”“就是他不該輕視咒術的效力。就算是隨口胡說的咒文,隻要經過唱誦祈禱,依舊能產生真正的效果。俗話說‘隻要相信,泥菩薩也有神通’。這並非隻是種比喻,你的祈禱的確發揮了很大的效力。”“發揮效力——”“雖然你自己本身莫名所以,但咒術卻已經發揮了機能。信徒能增加到數百人是因為真的有人因而得救的緣故。創造禦筥神的人恐怕沒計算到會到這個地步吧。”的確產生了效果。至少——楠本君枝就真誠地相信了。在那麼淒慘的生活環境下,她依然認真地崇敬著這名男子的話。京極堂的眼神一瞬間閃過凶惡的光芒。“可惜,若是你沒搬出魍魎來我還能應付。現在這種窘境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說過好幾次,我不善於對付魍魎。”“你是——正脾的嗎?”“我不是一開始就說過了?我是正牌的。”“說的也是,我什麼也沒說過,你卻似乎通曉一切。但是——”“你還不相信嗎,那麼這招如何?禦筥神真正的禦神體是這個箱子吧。”京極堂從排列在祭壇上的眾多箱子中,拿起一個恰好能裝下一顆頭顱的鋼鐵箱子。“那、那是!”“我知道。裡麵裝了他的手指對吧?”“啊——。”兵衛完全崩潰了。他如今已完全中了自己平常使用的手法。而二階堂壽美也一樣,在莫名其妙之中虛脫了。京極堂已經在事前取得了各種情報,多半也包含了夏木津的幻視。但是這兩人並不知情。對他們而言,京極堂“洞悉了他們的秘密”。京極堂應該算打敗了禦筥神吧。教主——寺田兵衛陷入恍惚之中。“我、我該怎麼辦才好——”“照這樣下去,你仍會如你背後的那位真正的禦筥神所期望的,繼續收集他人的不幸——魍魎——下去吧。那樣也是為了世人好。隻不過,沒錯,如果繼續進行下去,你的性命頂多再活半年。不,在那之前,那位——真正的禦筥神恐怕會先有危險。”兵衛發出目前為止最大的反應。“啊啊,這樣的話——”“你不願意見到這種情況是嗎?但是這不是你們自己期望的情況嗎?自作自受罷了。”“請、請幫幫我們!請、請救救我們吧!”兵衛向京極堂磕頭哀求。壽美帶著怠惰的表情看著兵衛的舉止,接著以見到怪物般的表情看著我們。“寺田先生,我說過好幾次了,我無法拯救你。你想得救就隻有一個方法。”“是——?”“把魍魎儘數奉還回信徒身上。”“還回去?”“魍魎聚集在一起的話會產生很大的危險,但個彆還回的話,對個人就隻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幸。所以你隻要把信徒喜舍的金錢全部還回去即可。同時,對他們這麼說‘你的不淨之財已經潔淨了’,如此即可。”“可是,這是——”“當然是謊言。反正你們收來時也撒了謊,再說一次也不會辦不到吧?這麼一來魍魎就會變成普通的不幸離開你的身邊。不,將會換了個稱做‘希望’的新名字回到信徒身上。這是隻有對普通的不幸賦予魍魎之名的你才辦得到的事。不管詛咒還是祝福都隨著言語變化,跟你的心情無關。就算發話者在說謊,離開你口中的言語將會自動傳達進對方心裡,任憑對方解釋。問題不在於如何表現,而是聽者如何解釋。”“這怎麼行!”壽美發出聲音。京極堂又浮出殘虐的微笑說:“當然,得包含妳用掉的部分。”兵衛看著壽美。“妳——妳竟然——”“請原諒我,我隻是一時鬼迷心竅——”“二階堂女士,不可能是一時鬼迷心竅吧。妳打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進入禦筥神,接近寺田先生的吧?”“不,我是……”“彆想瞞過我的眼睛。妳的伯母是個熱心的禦筥神信徒,應該是——叫做二階堂清子對吧。她很早就成了禦筥神的信徒。妳聽過清子伯母說這裡的事後便來到這裡。”“這——”“妳一開始是來商量的。寺田先生,她應該是四月還五月來的吧?”“好、好象是五月初——的樣子。”“來過兩、三次後,就在這裡待下了。當時二階堂女士應該如此說過:‘不需支付我薪水,請讓我照顧您的生活起居,我知道您的做法,是否能讓我幫您的忙——’”“沒、沒錯。”壽美麵如土色,看來不是臉色發青的體質。“二階堂女士。妳早知道一切內幕,才會自告奮勇要當情報收集者。妳一開始就是為了信徒們的喜舍而來的。果不其然,教主寺田先生對金錢沒有興趣,信徒喜舍來的金額全數未經清點就直接放進箱子裡。妳想說——就算隻抽走一成,也是筆可觀數目。”“我、我——”“妳提議替收下的金額作帳。本性一板一眼的寺田先生本來就很在意這點,自然二話不說就同意了。所以妳就開始小小竄改金額,做起假帳來,對吧?”“原來——是假——的嗎,那本帳本——這樣不就沒辦法還錢給信徒了。這、這很傷腦筋。”兵衛手足無措,原本的威嚴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放心好了,雙重帳本缺掉的部分很快就會回來的。上麵正確地記錄了二階堂女士暗中抽走的部分。二階堂女士,妳最好努力工作,早點把錢還給信徒。”是清野的名冊。那本連合計欄也沒有的半調子帳本,原來是二階堂壽美自己偷偷作的雙重帳本。原來如此,在將聯絡簿抄寫到筆記本上的時候,壽美還不知道誰是信徒誰不是信徒。京極堂在不知不覺間變回了平時的表情,語調平板地說:“另外,妳最好早日回妳的老家吧。令尊擔心離家出走的妳,正每天靠酗酒度日哪。”壽美雙手趴在地上,深深地垂著頭。低頭不語的男女,以及站在他們麵前的黑衣男子。夏木津呢?夏木津到哪去了?“接下來,寺田先生,你還有一件必須要完成的事情。就是拯救真正的禦筥神——也就是你的兒子。”“救——我兒子?”京極堂的說話響徹了整間祈禱房。“你的兒子是——久保竣公對吧。”※“久保——竣公——就是這裡。”郵筒上寫著名字。青木站在久保家前麵。並且,青木現在充滿了確信。久保就是武藏野連續分屍殺人事件的犯人。昨晚,青木回去時遺體——雖說也隻有手部——已經幾乎可以斷定為楠本賴子的了。接到青木的聯絡,原本在當地警署受到保護的楠本君枝立刻被叫去進行確認工作。精神錯亂的母親真的光看手部就能確認嗎?青木提出質疑。木下回答:“關於這個嘛,當然不可能直接讓她看屍體,也沒跟她說女兒被分屍了,畢竟她的精神狀態真的很不穩定。所以我們想儘辦法問出她女兒的身體特征。君枝反複地說著燒傷、燒傷的,君枝似乎在賴子七歲時因自己的不小心使得她左手手肘附近受到燒傷。詳細詢問位置與大小後,經確認後確實有。是個很舊、很小的傷痕,而且那個位置不仔細看就找不到。我佩服地說她竟然記得住,她回答這種事情是忘不了的。”木下又說——幸虧從賴子生前使用的物品上也成功采取到指紋,現在正在比對。就算不作這些鑒識也知道。那隻手是賴子的。因為那隻右手腕上,有中禪寺說過的加菜子為賴子纏上的結緣索。之後召開了緊急搜查會議。青木在會議上提到了久保。原本青木打算儘可能、儘可能客觀地說明,但無可否認地在說明過程中,他的語調變得越來越熱切。他覺得這樣反而也好。如同人被推時總是想要退縮。搜查員們聽到青木熱切的說明,大多冷漠地表示出懷疑的反應。但這麼一來,在搜查真相上反而比較好。全體都抱著相同意見的話,反而會使得搜查隻朝同一方向前進,造成扭曲真實的可能性。要是在慌亂之中逮錯了人,那就無法達成與中禪寺的約定了。反正搜查線上也沒有第二個嫌犯,久保是唯一真實存在的嫌犯。最後決定對久保展開搜查,並且由青木擔任這項工作。這是大島的英明決定。與他搭檔的是木下,幾天後木場就會回歸崗位。青木決心在木場回來前解決事件。搜查會議結束之後已經過了淩晨一點。依照常識判斷,搜查通常會在隔天早上才開始。但青木等不及了,因為賴子就是在他們的等待之中死去的。青木至少想先知道敵人長得什麼樣子。很幸運地,久保的照片一下子就到手了。青木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先打電話到文化藝術社的《銀星文學》編輯部試試,不行就算了。意外地電話一下子就接通了。截稿前的編輯似乎比搜查殺人事件中的刑警還忙。但是希望很快就落空,因為責任編輯已經回去,其它人不知道照片放在哪。對方說明天一早就請編輯找看看。青木詢問一早是多早,對方回答該編輯上班時間多半是十一點左右。青木聞言立刻很有禮貌地婉拒好意,沒時間等到那個時候。接著他打到稀譚舍的《近代文藝》編輯部。聽關口說下一期應該會刊載久保的作品。這邊則是責任編輯親自接的電話。告訴對方自己的身分與來意,順便也提一下關口的名字。能利用的人就算是父母也照樣利用——這是木場的口頭禪。隻不過青木記得應該是“站著的人”才對(日本俗語。原文作“立つていゐ者は親ごも使ぇ”,意思是站在身旁的人就算是父母也要叫他去辦事。比喻事情緊急。)。或許說“能利用的人”也通吧。責任編輯自稱小泉,是名女性。青木一聽她說今晚會在編輯部過夜立刻出發。原來最近的職業婦女也徹夜工作。畢竟是深夜,編輯室裡果然沒幾個人。人一少,原本雜亂的房間也顯得十分空曠。看似小泉的女性所坐位置顯得很遙遠。遠遠看也看得出她是個很纖瘦的女性。小泉似乎正忙著與彆人說話,沒注意到青木他們。正當青木沒辦法,打算出聲呼喚時,木下不小心弄倒了堆在入口處的雜誌。聽到聲音,幾乎房間中的所有人都朝青木他們的方向望去。“啊,青木先生!還有木下先生。”很耳熟的聲音。與小泉熱烈交談的對象原來是中禪寺敦子。這時青木才想起來,雖然所屬部門不同,她也是這家出版社的員工。隻不過原來她也工作到這麼晚啊——青木對木場的朋友大體上都抱持著好感,當中對這位活潑的女性更是抱著高度好感。與她的相識是在上次的事件之中。在現場肅殺的氣氛中,這名女性的笑容莫名地為青木帶來一股安定心神的力量。在相模湖再次見麵時,也令青木急著想打招呼。“感謝您這麼晚了還願意協助我們辦案。事態緊急,刻不容緩——敝姓青木。這位是木下刑警。”青木遞名片給小泉,鄭重打過招呼後對敦子說自己不久前人還在京極堂書店。或許是因為沒說明理由,敦子的臉上顯現覺得不可思議的表情。小泉已經準備好照片。見到照片時,青木對久保竣公的第一印象是彷佛電影明星般超凡脫俗。青木總覺得會拍出這種照片的人多半沒有所謂的私生活。敦子說:“青木先生——我正好在跟小泉姐討論這個問題,請問——久保老師他……?不,如果在搜查上有什麼秘密或人權維護上的問題的話,那我就不問了。”其實就是這類問題。青木在會議上發言時就注意到了,聽中禪寺說明時,旁證有如魔法般一一湧出,一點矛盾也沒有,犯人除久保以外不作他想,但輪到自己解說時卻覺得一點物證也沒有。雖然中禪寺本人也再三強調這隻是他個人的推理,但即便如此青木也還是覺得久保犯人說能夠成立,這恐怕與中禪寺故弄玄虛的話術有很大關係吧。因此對於不知道內情的人實在不能貿然地說久保有犯罪嫌疑,即使對象是那位中禪寺先生的妹妹也一樣。敦子說:“既然如此,那我知道了。事實上我聽到奇怪的傳聞,而傳聞中的人物怎麼看都像是久保老師。我跟小泉姐正在討論這點呢。”“傳聞?”願聞其詳。“我最近其實都在連續分屍殺人事件遺體發現的現場附近取材,調查現場附近會流傳什麼謠言。簡單地說,就是我在調查不好的傳聞或怪異的傳聞的流傳速度究竟有多快之類的問題。”“聽起來很有趣嘛。”真的很有趣,特彆是與分屍事件有關這點更不能放過。“可是調查結果卻很奇怪。集中在分屍事件的遺體發現地點附近流傳的卻是一些與分屍案完全無關的奇妙傳聞。去其它地方調查也發現沒人知道這些傳聞。”“是——怎樣的傳聞?”“是有關於抱著箱子的禮服幽靈的傳聞。”“妳是說箱子嗎!”“是的。主要以小孩子到中學生為中心流傳,可信性近乎於零。內容大體上是穿著禮服抱著箱子的男幽靈在城鎮裡徘徊的事。有人說他穿的禮服是黑衣,也有人說是喪服,再不然就是晨禮服。種類很多,不過大體上都是這類很正式的服裝。不過因為是傳聞,所以並沒有說明得很清楚。其它還說什麼手會發光、臉色蒼白、腳步不動卻能前進、看起來是用走的卻怎麼追也追不上等等。在這些奇妙的傳聞之中,隻有服裝是共通點。至於為什麼是幽靈則沒人提到,所以有點莫名其妙——總之是個小心翼翼地抱著箱子的幽靈,這點比服裝更具共通性,幾乎人人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幽靈小心翼翼地抱著外型像是用來收藏掛軸的桐木箱這一點。”“桐木……箱嗎!”青木不由得發出喊叫。他看了木下一眼,木下也訝異地回看青木。箱子一事並沒有對外公布。警方也要求發現者、發現地點的家人們要保密。而在警察趕到之前也沒有群眾圍觀。大概是因為屍體並沒有直接暴露在外,平時總是不被當作一回事的保密令,在這次的事件中難得地發揮了功能。這類傳聞平時總是很快泄漏出去,但這次截至目前為止還沒聽過有報章雜誌報導,當然青木與木下在進行搜查時也沒聽說過這類傳聞。青木聽到的傳聞就隻有火車丟棄屍骸的故事而已。“這些傳聞諸如——看到幽靈三年後就會死、箱子裡會跑出活手臂追人到天涯海角等等,已可說是種怪談,跟紅披風(昭和初期流行的都市傳說。據說有個身披紅披風的怪人在各地出沒,會綁架小孩並將之殺害。)沒兩樣了。隻不過傳聞中的幽靈的風貌跟久保老師很相似,所以我才會來討論這件事,結果剛好又聽說老師這次要刊載的作品也是個關於迷戀箱子的男人的故事——小泉姐,這個說出來沒關係吧?反正明天就要上架了。標題叫做,是個有點惡心的故事。一聽到這件事,我就覺得果然沒錯。我想久保老師應該就是幽靈的真相吧。”青木帶著輕微的興奮說:“請問,久保竣公是不是無時無刻都穿著那種——正式的服裝啊?”小泉回答:“雖然我隻有見過老師三次——啊,連頒獎典禮也算進去的話就是四次。典禮上穿的是正式服裝,不過平常並非總是如此喔。隻不過老師是個很愛打扮的人,總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齊齊的。這麼說來,旁人看起來的印象應該與穿著正式服裝差不了多少吧。”看起來很正式應該是手套的緣故。不管什麼服裝,隻要穿戴整齊並戴上手套的話,看起來自然很正式。所謂發光的手應該也是由白手套而來的——“總之呢,老師來出版社時總是穿著這種感覺的服裝,小敦應該也這麼覺得吧?”敦子表示同意。“敦子小姐——那個幽靈,真的是以分屍屍體發現地點為中心出沒嗎?”“不是以之為中心,而是隻在發現地點附近。隻不過傳聞逐漸擴大,且各個發現地點彼此也蠻接近的,傳聞招引傳聞,所以現在流傳得十分廣。但是我打一開始就隨著事件的進行取材到現在,所以很清楚——”敦子從相模湖的時候就開始取材了。“屍體在田無一帶總共出現了三次是吧。我記得最早是在芝久保發現的,當時在芝久保時就已經有幽靈的傳聞了。不過我當時也曾去田無車站對麵的柳澤采訪,就完全沒聽過這件事。但是,當下一個屍體在柳澤發現後我又去了一次,那時已經發生傳聞,某某曾看過之類的傳聞在小孩子間議論紛紛。”如果這是事實,就該采用來當作證言。警察由於過分隱蔽箱子的情報,反而失去了重要的目擊證人。當然,在搜查時是會問關於帶箱子的男人的事情——但總不至於會去問小孩,至少青木就不曾問過。所以很多目擊者都沒把箱子與分屍事件結合起來考慮。拿著箱子的男人早在久遠以前便消失於記憶之中——久保多半既不躲也不藏,堂堂正正地拿著放入屍體的箱子在街上昂首闊步,所以小孩子們才會因其毛骨悚然的形象流傳起怪談吧。“敦子小姐,妳還一一記得去采訪過的那些小孩子嗎?”“這個嘛,我是還記得他們就讀的學校,可是——這跟事件有關係嗎?”“大大的有關係。最後想再請教妳一個問題,相模湖附近曾經流傳過這類傳聞嗎?”“這麼說來,相模湖附近的確沒有這類傳聞呢。”“謝謝妳。”當作參考,看了久保的原稿。有如使用了標尺刻畫出來的整齊文字滿滿地塞住格子。接著又問了地址,久保的住處在國分寺。概略地看來——也不能說不算相模湖以外的發生地點的中心點。意外地,或許很快就能破案。向小泉拿了刊載久保作品的最新一期的雜誌。青木一直考慮到早晨來臨。早上一到,青木決心前往久保的住處。木下一副很想睡的樣子。有點擔心。但並不是擔心——萬一久保不是犯人的情形,而是擔心沒做好萬全準備就去找久保可能會被他逃走。木下勸青木跟大島商量一下比較好,但青木等不及大島回來了。反正並不是要去搜索他的房間,隻不過作為參考人去詢問事情而已。這很稀鬆平常。於是青木來到了久保的自宅。以前聽說國分寺有很多彆墅,也聽說最近有許多戰爭中逃避戰禍的人們移居到這裡,造成人口急速增加。所以青木憑印象想象,還以為久保住在那種很瀟灑的洋房裡,但事實卻與想象之間有很大的差距。那是一間以車庫改裝而成的,宛如箱子的家。離車站很遠,地理位置上比較接近小平、小金井等地。周遭一片荒蕪,鄰近也沒有住戶。傲然孤立。是犯下殺人罪的絕佳住處。生鏽的大型鐵門旁有個簡便的門。門的左邊設置了一個全新的郵筒,寫著久保竣公的名字。青木現在正凝望著名字。中禪寺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達禦筥神那裡了吧。那個叫做寺田的詭異教主,現在應該正與那個有如理論的化身般的中禪寺過招吧。木下似乎有點困惑,站在車旁看著青木。“久保先生,這麼早很抱歉打擾你,我有些事想詢問你。”青木說完敲了敲門,沒人響應。拉門把,門毫無窒礙地被打開。房裡黑暗,見到一道鐵製的樓梯通往樓上,看來久保的起居空間是在二樓。青木向木下招手,指示他在門口待命。這是為防萬一。這間房子應該沒有後門,萬一他想逃跑,隻要守住這裡就能放心。青木登上樓梯。樓梯儘頭的右側有個相同的門。“久保先生,久保先生,很抱歉在你休息的時……”“請問你是誰?”門突然打開一半,聲音由縫隙之中傳出。久保由縫隙之中露出半張臉來。“啊,請問你就是久保,久保竣公老師嗎?家的……”“是的,你是?”“我是這號人物。”青木讓他看了警察手冊的封麵。大島雖然再三要求要提出身分證明時一定要讓對方看到內容,但青木並不想讓這名男子看。“我不需要找警察,我很忙,請你改天再來吧。”“不,是我找你有事。如果你還在休息的話——”“我就要出門了,我不是那種太陽升起了還貪圖睡眠的懶人。抱歉。”當久保想把門關上時,青木把上半身湊上去,硬是夾在門中間好阻止他關門。“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我隻有幾個問題想請——”“你已經占用我太多時間了!我的一分一秒都很寶貴。對我來說,與不需要的人說話就是一種浪費。”“一般市民有義務協助警察的搜查,我進門了!”青木勉強擠進房間,房間裡應該藏著不想讓人發現的東西。“啊。”房間中什麼也沒有。沒有家具,什麼都,沒有。隻有中央有張桌子。“失禮的家夥,竟然擅闖彆人的工作室!”“工作室?”原來這裡不是住處而是工作室?看起來的確無法在這裡生活。窗戶完整地填滿,地板上沒鋪磁磚,水泥直接暴露在外。房間中一點突起物也沒有。完全是箱子的內部。天花板上吊著一盞螢光燈。待在這個房間裡,不管日出還是日落都不知道吧。“你到底有什麼事,快點辦完快點滾。我要外出了!”久保顯得焦躁不安。“事實上,我來是想問你有關箱子的事情。請問你去年是否曾在三鷹的寺田木工製作所訂作過大量木箱?”他會如何回答?“有。那個工匠的水準很高。那又如何?”毫無所懼的男人。“能讓我看一下嗎?”“為什麼我就得拿給警察看?我又沒作什麼虧心事,沒必要拿出來給人看。”“其實是因為被看到很不妙吧?”“你到底想查什麼?要我幫忙,卻連在搜查什麼也沒說。總之你們這群警員一點教養也沒有,要問人話時多少用點邏輯,彆浪費人的時間。跟笨蛋講話會害我被傳染。滾吧!”久保推開青木。他的眼神完全瞧不起人。青木火氣上升。為什麼就該受這種家夥的辱罵?實在令人忍無可忍。“既然你那麼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是來阻止你的瘋狂犯罪的!彆瞧不起警察!你這殺人犯!”“殺人犯?”久保的眼神變了。“沒錯,你就是武藏野分屍殺人事——”“你說什麼!誰是殺人犯!誰殺人了!我才沒殺人!你們這些笨蛋豈能理解我的心情!你們這些頭腦差勁的笨蛋憑什麼說這種話!”久保陡然變得怒氣衝天,前後態度差距極大,令青木覺得有些狼狽。久保嘴角噴沫,宛如無理取鬨的小孩高舉雙手高聲叫罵,朝青木衝了過來。“嗚哇啊啊啊啊!”青木被衝倒,猛地撞上了門。久保對倒地的青木使勁亂踢一通。久保的襲擊實在太突然了,完全來不及抵抗。“木、木下。”青木像個胎兒一樣蜷曲著身體,失去了意識。“久、久保他——”※“久保原來是寺田的兒子,真叫人意外。”很不可思議地,我已經恢複了平靜。事件並非結束了,但能有一部分獲得解決仍是好事。“雖說在鳥口的調查中已經得知手套男子應該是兵衛的家人了——”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京極堂與夏木津都沒聽見。兵衛對我們坦承了一切,向警察自首了。可見京極堂的虛張聲勢非常有效果。我們回到京極堂的客廳,以與昨天相同的態勢百無聊賴地等待青木的聯絡。“話說回來,京極堂,你不會真的看得見魍魎吧?”我很想找人說話,想得不得了。“我怎麼可能看得到那種東西。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我不善於對付魍魎。”“可是你不是已經很逼近魍魎的謎團了?你說的那些還不知道兵衛能懂多少呢。”“彆說傻話了。”京極堂吃著夫人端來的紅豆餅回答:“那是我隨口亂說的。想到什麼就直接說出口罷了。到現場之前我連想都沒想過。”“是這樣喔?那你說用易經能解開魍魎之謎也是胡說的嗎?”“嗯,那是講到一半覺得似乎是個好點子,拿來用應該不錯才講的。是不算說謊,但整體說來就像你常說的一樣,是種詭辯。”京極堂吃完紅豆餅,喝起茶來。“可是你說魍魎不近鬼門聽起來還蠻有說服力的嘛。”“我不是說不近鬼門,而是魎魎不應隻存在於鬼門,因為我想起惡切的四方鎮守咒。雖然我是說方位在北。”“難道不是嗎?”“哼。聽好,太古的方相氏入墓穴執矛擊四方以退魍魎,這不是謊言,但他打擊的是四隅而不是四邊。因為墓穴是做成東西南北四邊通達的形狀。四隅是東北、南東、北西、西南。醜寅包含在其中。”“喔,原來如此,你真是個詐騙師。”“說詐騙太過分了哪。不過也不算錯,所以情急之下才拖荒平出來。其實也沒必要做到那種地步,隻要針對教義的矛盾攻擊,他就會動搖了。隻不過他多半不知道自己有所矛盾,他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自己的咒術。因此非得先請魍魎這頭大妖怪現身,讓魍魎為他帶來災害才行。所以我才會一方麵要讓他理解咒術的正當性,一方麵卻又得使之產生破綻。真是費了我好一番功夫。”真是的,實在不能小看這家夥。“我也好想在現場看喔。”鳥口說。“那其它的‘洞悉秘密’是怎麼做的?你比普通的靈媒還像靈媒——”“關口,陪你講話真的是麻煩死了。我前天早就打過電話調查過了。我先打電話給二階堂壽美的老家,是她母親接的電話。她對我說了許多牢騷,我就是靠這些來推理的哪。那個叫壽美的女人年近二十,碰不上好男人,至今仍維持單身,愛亂花錢又喜歡奢華。但作父母的不管如何還是很疼這個獨生女。愛多管閒事的伯母就想說要為她介紹禦筥神,結果卻因此一去不回。有信仰當然是好事,而且在伯母麵前也不好意思說什麼,所以她的老爸那之後就天天沉溺於酒精之中。大概是舍不得孩子離家吧。”“所以你聽到喝酒過多就說肝臟有問題是嗎,真是簡單的推理。”“沒錯。然後那個壽美身上穿的衣服,看起來十分高價,是高級品。沒有重新縫製的痕跡,也不像自己買布料親手作的,所以應該是成品。沒有工作的女性是買不起的。而且由她母親的話聽來,她也不像是會誠心信仰的人,所以我才做此推理。”“原來如此,難怪你大膽猜測她的目的是錢。那說胃痛又是怎麼回事?”“那完全是大膽猜想的。她的嘴角粗糙乾澀,這是胃不好的證據。每天都做著良心不安的事情,也難怪要胃痛了。良心的苛責也會反映到健康上麵。她本來就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女人。隻是想要一點金錢與刺激罷了。”“那兵衛的眼睛呢?”“我看他有白底翳,瞳孔有點混濁了,我想已經開始產生視力障礙。”“那是啥玩意兒啊?”鳥口問。“就是白內障哪。得及早治療才好。要是並發飛蚊症,要設陷阱就更容易了。可惜他的症狀已經十分嚴重。”我雖然不懂他的意思,不過問了也不懂所以就不多問了。所以說到處都有“洞悉秘密”的謎底,夏木津的幻視想必也成為材料吧。我開始覺得寺田兵衛有點可憐。對他這個半路出家的靈媒而言,京極堂這個對手太強了。我慢慢地反芻兵衛的話。兵衛的真正的妻子名字叫作阿裡。兵衛說他在昭和六年結了婚,是相親結婚。主要理由是前一年母親死了,家中需要女人打理。翌年,孩子——竣公(Toshikimi)誕生了。竣公這個名字是祖父寺田忠命名的。後來阿忠坦承自己原本打算取的其實是俊公,當時喝醉酒寫錯了。“竣”這個字並不念“toshi”,字義上是完成或終了的意思。所以竣公隻能以“shunkou”(原本的“俊公”的訓讀(基於意義的讀法)讀作“toshihimi”,但“竣”在意義上並不能念作“toshi”,所以隻能改以音讀(基於漢字字音的念法)念作“shunkou”。)的身分活下去。竣公誕生的隔年,阿忠死了。之後寺田家逐漸變得不正常。阿裡有神經上的毛病。阿忠還在世的時候,由於他的性格很隨便又大而化之,所以並沒有造成什麼問題。阿忠一死,阿裡就不再照顧孩子了。兵衛原本以為是葬禮時的疲憊所致,幫忙照顧了兩、三天,但根本上的問題並不在此。阿裡一整天什麼也不作。兵衛覺得很困惑,與妻子也無法溝通。兵衛本來就不擅長體貼人、照顧人,且他原本在與人溝通上就很蹩腳,要他去了解妻子的心情或去傳達自己的心情給妻子都是難上加難。笨拙又冷淡的兵衛從來就沒考慮過結婚生活有何意義,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個問題。不隻沒有能商量的親戚,在阿忠死了之後他連願意為他設身處地著想的親友也沒有。而且他也抱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心態,所以一直將這個問題隱藏起來。兵衛說:“不過我還是覺得孩子很可愛。一開始雖然嫌他煩,但沒辦法置之不理。”兵衛低著頭說。經濟上沒充裕到能雇請奶媽來照顧,也怕人說閒話。而且處事認真的兵衛覺得這算是自己的義務,該由自己親手解決。他努力了半年左右。自己沒空處理的工作,就嚴格鞭策底下的工匠負責,工作的品質倒也因此提升了。他天生就是討厭做事半調子。但是這樣忙碌的生活對體力的負擔很大,且這個工作也不可能背著孩子進行。阿裡一直沒恢複。幸虧她並沒有隨意到外麵走動,僅是一直把自己關在客廳——現在的祈禱房——裡。隻不過,不管碰到什麼事都一直喊著好想死、好想死。大概是憂鬱症吧。憂鬱症不易治療,但並非治不好。隻不過,要治好需要靠周遭很有耐性的親友們的體諒與幫助。我也曾是憂鬱症患者。我的症狀還算輕微。但是我認識幾個患者的家庭,他們每天都過著痛苦的日子。但痛苦的並非隻有家人,我想最痛苦的恐怕是本人吧,所以才必須有能體諒的親友。隻可惜,阿裡似乎缺乏一個能理解她、幫助她的環境。兵衛想要錢,所以去借錢買了機器,開始製作起金屬的箱子。兵衛說他當時想——隻要有錢應該就能解決這個困境。但我不太相信他的說法,因為他那時與其說是要錢,似乎更像陷入了被箱子附身的狀態。他莫名地就是想工作,不管醒著還是睡著都——在意著箱子。那個角落照那樣處理就好嗎?照藍圖製作的話強度沒問題嗎?他說他那時開始覺得小孩與阿裡異常地煩人。“倒也不是討厭孩子,隻不過就是一直想工作——”兵衛說。兵衛除了做飯以外,不再照顧那兩個人。竣公在澡也不洗、沒人關愛、幾乎徹底被放任的環境下成長。他成了一個隻會跟母親兩人靜靜地待在客廳的孩子。這對兵衛而言並非是值得煩惱的事情,對他來說這樣反而比較方便。因為這樣一來就能徹底埋首於工作之中。或許受到兵衛沉默寡言的性格影響,竣公也是個從不開口的孩子,他的玩具是父親製作的箱子與設計圖。兵衛專心一致地工作,工匠們也受到影響埋首於工作。工匠們甚至連兵衛的妻子與孩子待裡麵的房間裡這件事情也不知道。竣公五歲時——由於兵衛對於社會情勢完全不關心,所以實在很難從他話裡判斷到底是何時,大概是昭和十二、三年的時候吧——不知怎麼回事,阿裡開始恢複了。這並不見得是好事。對兵衛而言,逐漸取回人類情感的阿裡隻是個比過去更難以應付的對象罷了。或許是不正常的生活過得太久了,此時的兵衛比阿裡更缺乏情感。阿裡開始外出,也開始照顧竣公。但是這似乎不是個簡單的問題。這並不奇怪,對她而言竣公是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她跳過那段失落的時間,以當時的態度去麵對竣公,可是竣公已經是個年過五歲的孩子。對她而言,竣公成了難以理解的存在。與孩子完全無法溝通,阿裡把這股鬱悶之情發泄在兵衛身上。自己的孩子變成不帶有一切喜怒哀樂的情感的怪物。將他養育成這樣的人是你——阿裡如此責罵兵衛。一切都糟透了。但是一語不發的兵衛還是上小學了。至少當時母親並沒有爆發憂鬱症,這算不幸中的大幸吧。世局變得不安定,缺乏工作,戰爭爆發,兵衛被征召入伍。出征時,彆說是高呼三聲萬歲,連送行人也沒有,很寂寥的出征。兵衛在戰場上碰到了生死關頭。雖說真要說的話,每個士兵都碰到了生死關頭。兵衛碰上的生死關頭有多嚴重我不得而知,總之兵衛說他在軍旅生涯中逐漸取回了人性。“在戰場上無時無刻想著父親、老婆與孩子的事。天天隻想著原本幾乎不曾交談,既不厭惡也不喜愛的家人。我實在不懂人際的羈絆是什麼。彼此對彼此的想法根本不重要。原本長期在一起生活或血緣的關係這類很無聊的羈絆在剎時之間成了重要的事。我那時想,如果能活著回去的話,一定要過更像個家庭的生活——”雖然兵衛如此說,但他的願望終究沒實現。複員之後回到箱屋的兵衛,等待他的是一個空蕩蕩的箱子。幸虧沒受到空襲,箱屋完好無損。但房子裡沒半個人在。放在工廠裡的箱子全數遭人破壞。隻見裡麵的客廳的榻榻米中央染黑一片,在那片汙漬上孤伶伶地擺著一個鐵製的箱子——裡麵收著四根乾掉的手指。沒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去避難了嗎?還是死了?怎麼想也想不通,兵衛覺得很可怕。那之後又過了好幾年。在這段時間裡,兵衛一直過著一個人的生活。不管是家人還是情感,兵衛全部都忘記了。兵衛又再次逃避到箱子製作的工作上,把自己放進箱子裡,蓋上蓋子。兒子竣公再度出現在兵衛麵前是前年,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十一月的事。兵衛出征時——雖說我並不知道兵衛出征是哪一年——還未滿十歲的兒子竣公,如今已成長為一個英姿風發的青年。“我嚇得背後發起抖來。”兵衛說。——是我,你的兒子。快,把我的手指還給我。這就是竣公所說的第一句話。阿裡在兵衛出征之後再次病發了——竣公說。但是或許是因有竣公陪在身旁,這次並沒有陷入長期的憂鬱狀態。——那女人很糟糕。這是竣公對母親的感想。阿裡憂鬱症病發時連飯也不吃,正常時又過分溺愛竣公。竣公說自己沒有朋友,也說在兵衛出征後就再也沒去上學。——這是你造成的,我離開這個家以前完全不會說話。朋友?學校?笑死人了。不過現在我反倒很感激。托此之福,我才免於擁有一群低劣、頭腦差勁、老是說些感傷或回憶的朋友。——結果那女人上吊自殺了。在九州的山中。——你問為什麼?她說箱子很可怕。那女人怕箱子怕得不得了。所以就從這裡逃出去了。這裡一直都充滿了箱子,不管那時還是現在都一樣。——你們夫婦也是空空如也。——裡麵什麼也沒有。——都是笨蛋。——幫我製作箱子,爸爸。不知這是阿裡的過失還是意外,抑或是阿裡異常的精神狀態造成的影響。由竣公的話裡無從判斷。竣公的四根手指——右手的無名指與小指,左手的食指與中指——被兵衛製作的那個鐵箱子夾斷了。阿裡陷入半瘋狂狀態,沒有幫他治療,也沒為他包紮。客廳到處血跡斑斑。——那女人,隻會嗚嗚、嗚嗚地吼叫。大概是剛好碰上憂鬱症的發作吧。等到恢複自我時,阿裡更瘋狂了——竣公說。客廳的箱子在那之後——一直到兵衛複員歸來為止,一直保持那個狀態棄置於那裡。這之後,阿裡變得害怕箱子。雖不知是何種悲傷的重力以何種形式對她的精神加以壓力,阿裡或許渴望著將所有一切的災厄濃縮置換成箱子這個對象以維持自己精神的均衡。阿裡將家中所有的箱子都破壞後逃走了,她再也沒辦法繼續在箱屋生活下去。九州築上求菩提山——是京極堂提到的那座山。不知為何,阿裡逃往了南方。那是一段很艱辛的旅程。逃到求菩提山的裡鬼門方向(即鬼門的相對方向,也就是西南方。)的犬嶽山中,不知是因為無力還是絕望,阿裡上吊自殺了。竣公受到修驗者的保護,托付給一名信徒照顧。久保竣公的人生由此展開。照顧他的信徒——兵衛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是位年過六旬的老婦人。她擔任過教職,教養很好,而且是個很嚴格的人,因此她的管教也很嚴格。老婦人亦熱心於祭拜,經常帶著竣公參加宗教活動。應該就是京極堂說過的那間祖鬼的神社吧。竣公原本有所缺陷的人生在這段期間一一填補起來。但是,他受到的待遇並沒有很好。一方麵是因為戰爭,迫不得已。另外則是他遭到周圍強烈的排擠,竣公在那裡也還是受人孤立。失去了手指,失去了言語,失去了情感,將自己的親生母親喚作怪物的少年,雖受到周遭的迫害,還是在異鄉外地逐漸成長為人類了。戰爭結束了。竣公不知道自己正確的年齡。隻不過終戰時他已經上中學了。這表示竣公在很短時間內就彌補了過去的空白時期。假定他出生的時候是昭和七年,終戰時是十三歲。如果信任兵衛的自我申告,竣公在這段期間內就幾乎完全恢複正常,速度真是驚人。我想他原本頭腦就很好吧。但是竣公在終戰後一年離開了築上。因為身為養母的老婦人多病,所以去投靠伊勢的親戚,而竣公也跟著被一起帶過去。竣公無疑地被當成了討厭鬼。竣公在這裡也受到了孤立。雖有上學,不過大半的時間都在神社境內。昭和二十五年九月,婦人去世了。問題是遺產。婦人身上有一筆為數不少的財產。當然,伊勢親戚的親切無庸置疑地也是為了這個。但是,他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沒與任何人商量過,竣公在不知不覺間成了戶籍上的養子。應該是婦人趁著戰後的混亂動的手腳吧。她其實十分討厭這些利欲熏心的伊勢親戚們。竣公繼承了財產,來到了東京。距離失去手指後離開以來已過了八年以上的歲月。竣公訴說的這段半生故事,隻讓兵衛覺得恐怖。兒子的話毫不留情地刺激了兵衛扭曲、糾纏、好不容易才顯露出來而瞬間又被塞了回去的人性情感。兒子親手將沉入兵衛心中深處的情感之箱挖開來。竣公每天都來,而且沒有一天不對他訴說自己的事。他的眼神像是在施虐。兵衛在他訴說時總是一句話也不說。——我很不幸嗎?爸爸。——你很幸福嗎?爸爸。竣公的話有如惡魔的私語,一點一滴地侵蝕兵衛。兵衛好不容易維持起來的心靈均衡完全被打破了。竣公似乎原本想進大學,但他說他放棄了。——我有錢,請幫我製作箱子吧。——沒人責備你,你為什麼要那麼害怕?不久,竣公在箱屋住了下來。隻要客人不在,便一整天都在兵衛耳旁訴說個不停。沒事好說時就會扯到宗教上。不管他說什麼,兵衛都沒辦法響應。不管是什麼內容的故事,都是種拷問。——我無法滿足,不管做什麼都一樣。似乎總是欠缺了什麼。我的手指在哪?兵衛將放入手指的箱子封起來,隱藏在天花板裡。因為他舍棄不了,又不敢放在身邊。除夕那天,隔壁鄰居吉村來了,帶著兵衛祖母托付的“魍魎之箱”。這麼令人毛骨悚然的偶然是怎麼回事?封印在天花板裡的箱子——對兵衛而言這並不是偶然。同時對恰巧人在隔壁,順理成章地偷聽起來的竣公也不是偶然。那個箱子也跟求菩提山的深秘禦筥一模一樣。兵衛說他在那之後就覺得有點輕鬆了。“總覺得自很早以前就注定變成如此。不管怎麼掙紮,人的命運也不會改變。感覺自己的命運自祖母時期就被收藏在這個箱子裡了,所以反倒覺得有點輕鬆。”接下來就換那位阿山登場了。鳥口的調查很正確。“那時,有個叫做阿山的漆工心情很鬱悶。他害兒子受傷,腳短了三吋,一邊的眼睛也失明,整個人可說是廢了。老婆因此悲觀地跑掉,害他沒辦法專心工作。總覺得他的情形跟自己的遭遇很像,就難得開口安慰他。一開口卻停不下來,一生中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過,連我自己也很驚訝。阿山一開始也很驚訝,後來卻哭了起來,對我千道謝萬道謝後回去了。”竣公從頭到尾聽了經過。——這世上也有如此不幸的人啊?跟我們比起來誰不幸?這世上究竟有多不幸?這表示凡事都不充足?還是凡事皆被不幸所填滿呢?爸爸。兵衛無法回答。突然,竣公變得很凶暴,瘋狂地毆打他,兵衛被揍得體無完膚。——混蛋家夥,你有時間去安慰那個笨蛋,為什麼不來填補我?你為什麼不肯還我欠缺的手指!後來兵衛就對他唯命是從。兵衛成了竣公的仆人。接著——禦筥神誕生了。“久保為什麼要創造禦筥神——理由我實在不太懂耶。訂作大量箱子的理由我也不懂。京極堂,你知道嗎?”京極堂正在吃第二個紅豆餅。“我想,應該就跟寫的一模一樣吧。兵衛雖然沒提到,但我想神官與修驗者的問答應是他們父子倆的問答。兵衛窺視了竣公心中的黑暗,被他深不見底的惡業所迷惑。否則也不會自願打扮成那副模樣擔任起教主來。兵衛他找到了自己隱藏的才能與渴望。他是自願擔任的。久保也知道,所以才會覺得有趣,將現實直接寫成了。這個主題的確很有趣。況且時間上也沒有矛盾。久保與兵衛之間如果有所問答,應該發生於一月附近,這之後竣公很快就離開箱屋過獨居生活了。《銀星文學》的本朝幻想文學獎的截止日是三月底。道場的完成是八月底。文化藝術社的審查很快,發表是在十月底。接著是得獎、出道,過程大概就是如此吧。因為他描寫的都是事實,所以才會充滿了現實感。他描寫的是人。”京極堂微微地笑了。“所以你堅持主張久保的風格就是隻知把現實原封不動地寫入?——可是久保的中出現的男子的人生與久保的人生差異相當大啊?”“沒這回事。那是在——描寫求菩提山以後的生活。久保的確並沒有成為官吏,父親兵衛也還健在。不過的主角對於父母並沒有任何描寫,關於父親之死也隻有短短的一行,母親則連提都沒提。可是相對的,祖母的喪禮卻描寫得很詳細,也寫到他夢到屍體被挖起的夢。所謂的祖母,是指養育他長大的婦人吧。父親則——實際上並非死掉,而是成為禦筥神了。從那瞬間開始,兵衛已不再是父親而是竣公的仆人,所以跟死了也沒兩樣,所以中就沒描寫喪禮。接著不是有段描寫寫到搬家嗎?那段應該就是久保從箱屋搬到現在的住處的描寫。而在那段之中述說的心理就是久保大量訂製木箱的理由吧。”“京極堂,那你是說久保真的像中一樣睡在裝土的木箱中嗎?那不就跟吸血鬼一樣了?”真的很像。“不過沒想到兵衛真的願意去向警察自首耶。”鳥口吹著紅豆餅的碎屑,似乎感到很佩服。我以在場者身分直率地說出我的感想:“反正他也早就隱約感覺到久保犯下的罪行,收藏手腳的箱子應該也是出自兵衛之手。另外也有很多地方例如名冊順序等等的需要他出麵作證,他不出麵也不行。所以,我們這位京極堂大師很巧妙地玩了點把戲。”“怎麼做啊?”“還不簡單,到最後兵衛早就變得不是禦龜神而是京極神的信徒了,根本是唯命是從。他對兵衛說什麼就算把錢還給信徒,久保還是很危險,繼續下去的話,這幾天內久保可能會丟掉性命,魍魎就是這麼恐怖的東西……等等胡說八道的話——”“這可不是胡說八道,是真的,久保的性命真的有危險。”京極堂語氣嚴峻地打斷了我乘著性子隨口說說的話。“兵衛也很痛苦吧——他也是為人之父,與其坐視孩子死去,寧可被頂著犯罪者的烙印活下去。所以他才會去向警察自首。他不也說過——不管關係變成如何仍是父子。”“可是為什麼久保非死不可?你是說他會自殺嗎?”犯人——明明就是久保啊。京極堂沒回答。島口說:“久保——創出禦筥神為止的經過與心境,說理解我是還能理解。可是我真的不懂的是——他為什麼會乾出分屍殺人案來?雖然久保犯人說從單純的靈感發展到現在有旁證但沒物證,我覺得十拿九穩不會有錯,可是——。”我的感想也相同。就算有物證我也覺得難以釋懷。我帶著諷刺說:“動機嗎?隻不過這位京極神聽到人家談動機可是會生氣的哩。”京極堂保持沉默,我繼續說:“隻不過啊,久保短短二十年的人生真的很不得了。他會變成那麼扭曲的性格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幼兒時期受到虐待、貧困、憂鬱症的母親、雙親不和、自閉的性格、失語症、對身體的殘缺的自卑感、母親在眼前自殺、受人欺負、孤獨——一切能成為動機的要素幾乎都體驗過了。說經曆過這些還不變得奇怪的話真的是謊言。”“可說是原因大會串——的狀態嘛。”“總之,應該算沒有理由的犯罪吧——勉強要說的話就是精神分裂性的殺人犯——”京極堂用力拍了桌子。“關口,彆說這些愚蠢的話了,適可而止吧!”京極堂大喝一聲,瞪著我。我嚇得不小心把茶灑了出來。“乾、乾什麼,突然大叫。”“從剛才聽到現在就隻聽到你儘說些胡扯的話。你什麼時候變成個歧視主義者了!說什麼自閉症失語症,過去的你不也一樣?那這麼說你也是精神分裂殺人魔了?話可彆隨便亂說哪。那麼你也會沒有理由地走在路上隨便殺害路上的人們嗎?我不是在說成長過程不構成遠因,而幼兒時期受到虐待的人們在人生中的確也常背負著巨大的創傷,但是這絕不是犯罪的真正理由!也有為數眾多的人們跟久保一樣度過了悲慘童年,但他們如今卻能過著正常生活,這表示忽視這些遠因也無妨。聽好,一定有所謂的契機。隻要沒有契機,久保也絕不會乾出這種事情!或許他就隻會身為幻想界的旗手活躍於文壇,度過平穩的一生。而寺田兵衛也會以這麼傑出的兒子為傲,安穩地度過餘生。先有契機開啟了反常之門,接著又有禦筥神這種令他覺得實行計畫也沒有問題的特殊環境後,犯罪才真正成立。犯罪是結合了社會條件與環境條件,以及過路魔上身般瘋狂的心情擺蕩才成立的。久保隻不過是恰巧碰上這些條件,就是如此罷了。”他是真的感到憤怒。我——“我懂了,是我不對。我似乎是太希望回到日常了,才會像你說的那樣急著想洗落作為汙穢的犯罪吧。”接著我問:“可是久保又是——碰上了什麼了?”“不是說了?就是魍魎哪。”京極堂突然變得平靜起來,如此回答。“這家夥還有事瞞著我們!”原本一直躺著的夏木津驀然起身。他說了他不喜歡紅豆餅沙沙的口感後就一直躺著。京極堂什麼也沒說。我已經沒有力氣詰問了。關於京極堂刻意保持沉默一事看來,最好彆問比較好,問了隻會越聽越痛苦。“久保這個姓氏——應該是由求菩提山(久保念成“iubo”,求菩提念成“kubote”。)來的吧。”京極堂若有似無地自言自語。這時,紙門拉開,夫人探出頭來說:“東京警視廳搜查一課的一位自稱木下的刑警先生打電話來,好象很急。”“妳說木下?”京極堂奮力站起來。鳥口也跟著起身。我則是由於坐太久了,雙腳纏在一起。這時看了一下時鐘,下午三點。“喂喂,是的,我是中禪寺。木下嗎?是木下嗎?青木呢?”“青木他——”※青木——青木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病床上。“要一個星期才能痊愈。今天你一定要好好躺著休息。”大島站在枕邊。“警部……久、久保呢?”“彆問了,交給我們負責吧。是我的判斷錯誤,他才是真犯人。我應該好好接納你的意見才對。”“證、證據在……那個……車庫的、車……”“我知道,現在鑒識小組已經去了。木下的話不用擔心,那個笨蛋竟然背對門口呆站著才會發生那種事,他隻受了擦傷。”那時。受到久保拚死拚命的亂踢之下,青木瞬間失去了意識。但是很快又在傳遍全身的劇痛中醒來。連滾帶爬地下了樓後,見到木下昏倒在信箱前。由他的體勢看起來應該是被人毆打到後腦勺。搖他也沒反應。久保早已不見蹤影。——被逃走了!失敗了!靠車子的無線電與本部聯絡。僅僅做了這些事情就覺得疼痛得快昏倒。肋骨大概骨折了吧。總之他至少犯下妨礙公務與暴力傷害等罪行,立刻拜托本部緊急通緝他並派人來現場支持。接著,——證據。不知道自己究竟昏倒多久,這段期間要是證據被湮滅了的話————不太可能吧。中禪寺說,他的家附近一定藏有屍體的一部分。如果他沒說錯,應該是埋在土裡,這麼短的時間內想挖起來帶走是不可能的,且屍體又有三、四具之多。隻不過埋起來的話,在支持的人手到達前,青木也沒輒,現在光是抓住東西支撐身體站著就已經很痛苦了。——混蛋,我才不認輸。要是讓木場看到自己現在這副可憐模樣肯定會被嘲笑。青木再次爬著上樓梯。房間正中央有個桌子,抽屜裡應該會留下一點證據吧。打開門,裡麵——豈止一點證據而已。仔細一看,滿地都是斑斑血跡。桌上有一疊紙,是稿紙。上麵似乎寫著字?筆跡與在稀譚舍看過的相同,很有特色的筆跡。沒有時間重寫原稿了,這次又失敗了。因為靈魂汙濁才會變得腐敗的。看來最後是這個女人並非偶然。既然那個醫生知道的話有必要走一趟。現在立刻出發,去找那個女孩。青木應該剛好是在他寫到這裡時到達的吧。這是筆記?還是?是日記——青木打算翻到下一頁,很難翻,稿紙上似乎沾著墨水還是什麼的痕跡,不對,這是血液!稿子被黏糊糊的血液黏住。第二張稿紙上的欄外似乎寫著一些字,勉強能夠辨識。真是糟糕的母豬。多虧她,好不容易寫成的原稿又被弄臟了。什麼!這家夥為什麼能若無其事地寫出這種事情!青木覺得背脊發寒。這個地方很不妙,繼續站在這裡似乎會凍結起來。打開抽屜。發現了一本以同樣筆跡紀錄的帳本,不,應該是聯絡簿吧。啊,這就是鳥口拿到的名冊的原始本!沒有記載金額的字段,取而代之的是——持續不斷地被記錄下來的不幸與災難。以細小的字,密密麻麻地。連清野的調查都為之遜色。總覺得,綿密到令人感覺邪惡。——夠了。受不了了。不,再也不想看了。青木走下樓梯。痛楚已舒緩不少。突然,他在意起樓下。久保是在樓下的車庫區起居嗎?在房間裡尋找電源。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清楚。沒有力氣打開鐵門。總算在入口附近找到。打開電燈,屋內也沒變得多亮,不過視野總算廣闊起來。——這是,什麼?格外地寂靜。沒錯,這裡也沒有起伏。隻有箱子,整齊劃一地堆放著的箱子。沒有任何空隙,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整片牆壁完全被大大小小的箱子所遮蔽。這些都是寺田做的嗎?不像是市麵上流通的成品。證據就是每個箱子之間有如鑲嵌木工藝品般緊密地貼在一起,絲毫沒有凹凸不平之處。前麵擺著一個棺材大小的箱子。青木遲疑著是否要進入。這裡充斥著——聖域般的氣氛。——管他什麼聖域,入侵就對了。青木進去了。他打開蓋子。桐木蓋並不很重。箱子裡填滿了土。——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看著旁邊,棺材旁並排著四個小小的箱子。昏暗的光線令他看不清楚。箱子旁整齊的堆著許多細長的箱子。那是……——用來收放手腳的——箱子?毫無疑問。青木有印象。那些與用來收放手腳的箱子相同。既然如此,那麼這些就是——青木打開並排的四個箱子中最右邊的箱子。青木又——再度失去意識。箱子裡,被切斷四肢的楠本賴子,緊密地被塞在裡麵。帶著宛如還活著般的苦悶表情。※楠本賴子,楠本賴子被殺了嗎!——說什麼“全部遺體在犯人自宅的土中全部發現”?“第五個被害人已經確定,為住在小金井的中學生,楠本賴子(14歲)?”“啥已經確定!”木場用力把報紙摔在地上。順勢一腳踢走煙灰缸。警察都在搞啥鬼!都在睡大覺喔?中禪寺還是啥也不做,成天窩在家裡看書嗎!這些家夥……而自己也是個大笨蛋。——再過兩天,為啥連兩天也撐不了。癱坐在武藏小金井站內月台上的小女孩。月光輝映。那天之後已過了一個半月。木場回想起楠本賴子的容貌與聲音。那女孩很愛哭,是個叫人摸不著邊際的女孩,一下子就聽不懂她在說什麼。——要不是碰上這個事件,一點也不可能跟這種人有交集。那麼這也是預定調和(德國十七世紀哲學家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的學說。他認為世界由無數單純且唯一的單子基於因果所構成,而一切的因果則在至善的神之意誌下預先決定了。)?預定調和?多麼無趣的詞彙。又不是中禪寺,這種狗屁道理不適合木場,去吃屎吧。這些狗屁道理一點也沒辦法幫忙木場回想起賴子。那女孩————那女孩她。可是,木場卻怎樣也無法明確地回想出賴子的臉,總是會跟柚木加菜子重疊,然後,與陽子重疊。早知道就該更清楚地把她的臉看個仔細。木場後悔了。再也沒機會看到了。能回想起來的事情太過稀薄,令人無法承受的失落感再度驅策木場變得凶暴。木場撿起報紙。看著標題。是早報的頭版。——犯人是年輕當紅的新進作家?這個作家是從哪冒出來的?憑木場的感性一點也注意不到這種家夥。這麼說來,中禪寺似乎提過有個奇怪的年輕人。不管如何,一定是在他玩弄那些麻煩難懂的道理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冒出來的家夥。聰明、知性、理性、還有無懈可擊的小聰明。每個特點都叫木場覺得疏遠。——沒有更普通一點的人嗎?——隻剩兩天,真的能忍嗎?木場再度把報紙摔了出去。走吧,去搜索,總之不能乖乖待著。——隻剩兩天,兩天後一定要去把這個事件作個了結!隻剩兩天——※兩天。全國緊急通緝久保竣公之後,已經過了兩天。多虧青木他們的闖入,找到了證據。第二天立刻斷定久保就是犯人,發布通緝令。一看便很清楚地知道這裡就是犯罪現場。凶器也找到了。最重要的是——找到了四名被害人的剩餘部分。要說證據,恐怕沒有比這個更確實的物證吧。警方當然隨即采取了適當的處置。警方投入大量的搜查員,全國展開緊急準備。但是——不知消失到哪了,久保依舊杳然不見蹤影。各大報紙一致抨擊警方的慢動作。雜誌則是基於興趣本位,對前所未聞的離奇殺人魔久保竣公的寫出大大小小虛實摻半的中傷報導,煽動了社論。也不知道他們是去哪查的——多半是伊勢的親戚那裡吧——大半的報導都帶著大量的詮釋與想象介紹了久保異常的成長過程。而有識之士們也針對久保煞有介事地進行了京極堂最痛恨的動機探討與解說。不過警方似乎依然封鎖了少女們被塞進箱子裡的消息,沒有媒體提到這件事。我覺得厭煩透了,再也不讀相關報導。因為我好象覺得楠本賴子等四名少女遺體的駭人模樣直接對我的靈魂傾訴,要我彆再這些報導了。正如京極堂所言,事件就是一切。那些陳腐的動機,在屍骸的麵前一點效力也沒有。被塞進箱子裡的少女們比任何一切都更哀切地訴說著悲愴的現實。令人憂鬱。《近代文藝》采取的行動就顯得很明智一般的出版社肯定會大幅增刷吧。畢竟是世所稀有的“現在通緝中的連續離奇犯罪者在犯罪前或犯罪中寫下的”,肯定會大賣特賣。但不知是基於山崎的決斷還是稀譚舍的方針,聽說所有刊載了的《近代文藝》全部停止鋪貨,而已經流通出去的也全數收回。幸虧是發售日的前一天,擺在店頭的《近代文藝》寥寥可數,因此這項工作並沒費太大功夫。回收的理由是有恐違反善良風俗。但是包含這個行為,稀譚舍勢必也受到社會的注目。想來多半已在彆的地方已經做好能貼補損失的打算。——明天去探望青木吧。我想著。已經十月了,最近覺得天氣有點涼。這麼說來,木場應該差不多也要回歸崗位了吧。隻不過青木與木下發現遺體的翌日——也就是久保被通緝的日子以來,木場就失去了行蹤。那天中午左右,夏木津去他自宅找他沒找到,他早一步離開了。京極堂擔心木場會作出什麼行動。但是我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能比眼前的發展更驚人。柚木加菜子由密室消失之謎,尚未解決的種種伏線。我已經覺得無所謂了,讓秘密繼續沉睡下去才是最好的。或許正因如此,京極堂才很在意木場的行動。希望隻是我杞人憂天——京極堂說。當然是杞人憂天,肯定如此。我打了個盹。——睡吧。我想著。但是,卻未能如願。“老師!關口老師!”是鳥口的聲音。事到如今還想做什麼?這家夥老是來妨害我的安眠。結果《實錄犯罪》並沒有刊載久保與禦筥神的報導。與其說沒有刊載,其實是下一期休刊了。明明《實錄犯罪》是能最早且最正確報導這個事件的出版社,真叫人無法理解。白白糟蹋了這麼好的獨家消息。就算沒親自見過犯人,鳥口肯定比警察更詳細地了解整個事件的細部。聽說鳥口的理由隻是一句“我下不了筆”。明明事件解決的開端算是由鳥口的靈感而來,而本人也花費許多勞力與心思來解決這個問題,為事件的解決帶來了巨大的貢獻——或許正因如此才會下此決定——總之他似乎喪失了寫報導的力氣。我覺得他有點可憐。不過他的上司妹尾居然也答應了他的要求。噠噠噠,傳來喧鬨的腳步聲。紙門被人粗暴地打開。“老師!唔嘿,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了。”鳥口衝進我的房間裡。“乾什麼,太失禮了吧!未經許可就……”妻子站在他的背後,看來不是未經許可。“什麼未經許可不未經許可的!不得了了。”“啥啦,快說!”“久保竣公的,”“久保竣公遭到分屍的遺體被發現了!”十月一日早上,事件又回到了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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